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刺眼,将大厅映照得如同虚假的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甜腻气味,底下涌动着谨慎的低语、刻意压低的笑声,以及无数道打量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宴会,占领区当局举办的。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穿着件定制的白色丝绸礼服,料子光滑冰凉,贴着我的皮肤,很舒服。
栗色的卷发被精心盘起,露出我觉得过于纤细脆弱的脖颈。脖子上戴着那串珍珠项链——下午他刚刚派人送来的“小礼物”。
汉斯·兰达出现时,引发全场热议。他穿着熨帖好的党卫军礼服,嘴角噙着那抹我熟悉的浅笑,从容地穿行在人群之中。
然而今夜,最引人注目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臂弯里挽着的我。
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刺来。男人们的目光带着审视还有隐晦的让我不舒服的羡慕;女人们的眼神则更为复杂,混合着怜悯、轻蔑,以及心照不宣的了然。
是的。
现在的我明白了。
我从来不是汉斯·兰达的教女,我只是他的艺术品。
我紧紧依偎着他,挽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他是这万物目光的源头,也是我此刻最后的屏障。
“放松,我亲爱的孩子。”
他微微侧头,声音仅我可闻,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微笑。让他们看看,凯普莱特家的明珠,在我的庇护下,是何等光彩照人。”
他的话语像是鼓励,却更像命令。我努力牵动嘴角,试图弯出个得体的弧度,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像石膏。
他带着我,像展示珍贵的战利品,从容地穿梭于人群。他向一位神情倨傲、胸前挂满勋章的将军介绍。
“这位是奥德莉·凯普莱特小姐,我的教女。一位极具语言天赋的女孩,歌德的诗歌,她甚至能理解其中的精妙韵律。”
他的语气带着展示所有物的自豪感,我被迫向那位将军行屈膝礼,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审视的目光掂量着。
面对一位穿着考究笑容虚伪的法国合作者夫人时,他则换了种口吻,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叹息。
“可怜的奥德莉,凯普莱特家族最后的瑰宝。如此混乱的时局,确保这样一朵娇嫩的花不被风雨摧残,是我们这些长辈的责任,不是吗?”
他轻轻拍了拍我挽着他的手,动作亲昵自然,仿佛我们真是感情深厚的教父与教女。那位夫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连连称是,目光却在我和他之间微妙地流转。
我当时并不懂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只知道…不舒服。
每次介绍,他都定义着我——他的教女,他庇护下的落难贵族少女,他精心培养证明自己品味与权力的活展品。我感觉自己像件被剥去包装放在玻璃展柜里的珍宝,供人评头论足,身上的白色礼服和珍珠项链都成了展品标签的一部分。
香槟的气泡在杯中上升,破裂。如同大厅里一个个虚伪的社交泡沫。
乐队的演奏悠扬动听,却掩盖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麻木。周围的一切——闪烁的珠宝、精致的食物、华丽的言辞——都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只有身边这个男人,他手臂传来的温度,是最后的真实。
“汉斯,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迷人的小东西?”
一个微醺的党卫军少校凑近,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身上打转,那眼神混浊,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兰达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弧度都没有改变,但我挽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
在日后相处的时光里我明白了,那是他不悦的表现。
他向前半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对方大部分的视线。
“少校。”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让人明显感受到清晰的警告意味。
“请注意你的措辞。这位是凯普莱特小姐,我的教女。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可能玷污她纯洁声誉的言论,哪怕是最轻微的玩笑。”
他的语气强硬,那份温和下蕴含的居高临下让少校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脸上掠过尴尬和畏惧,讪讪地举杯致意后便退开了。
我仰头看着兰达的侧脸,心中涌起股股难言的心绪。
恐惧、屈辱,以及……不该有的被他如此强硬保护着的安全感。他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却又亲自为我划下了禁区,不许他人染指。
我借口需要补妆,暂时逃离了他身边那令人窒息的引力场。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我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里带着惊惶和迷茫的少女。白色礼服,珍珠项链,精心梳理的发髻……这真的是我吗?还是他想要塑造的那个“奥德莉”?
我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指尖触碰到脖颈上的珍珠,冰凉圆滑。我想起下午他送来项链时,轻描淡写地说:“配你今晚的礼服正合适。”那时我竟还有隐秘的欢喜。此刻,只觉得这串珠子沉重无比。
回到宴会厅,我发现他正在与几位高级军官交谈,目光却不时扫过入口,直到看见我,那细微的搜寻意味才消失。我走过去,他自然地重新让我挽住他,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像是无言的确认。
音乐换成了舒缓的舞曲。他微微躬身,向我伸出手。
“May I?”(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我迟疑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引领我步入舞池,他的手扶在我的腰侧,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们随着音乐移动。
“紧张?”他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都觉得矛盾。脚下不小心踩错了一个拍子,差点绊倒。他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力道恰到好处。
“看着我就好,奥德莉。”
他引导着。
“别管其他人。”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映照其中小小的、穿着白裙的自己。
“你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混在音乐里几乎听不清。
我该感到荣幸吗?被一个盖世太保上校这样称赞。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你现在挽着的,究竟是教父,还是别的人?
“那位少校…”
我忍不住开口。
“不值一提。”
他打断我,手臂微微用力。
“记住,能决定你价值的只有我。”
这句话像冷水浇在背上。
价值。
是了,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件待估的藏品。
他俯身靠近。
“知道为什么选白色吗?”
我摇头,珍珠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因为它最衬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也最容易染上其他颜色。”
我在他臂弯里抬起头,对上他狩猎者的目光。
白色丝绸下,一颗心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他说的对。最容易染上颜色的,恰恰是最纯净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