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进审讯室时,天刚亮。
我被按着坐下,手腕依旧铐着,背脊僵直地抵着冰冷的椅背,感受着它一点点被自己的体温同化,似乎正在和它一起被铸造成铁雕像。
三个盖世太保坐在审讯席上。
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黑皮大衣,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银边眼镜。他没有看我,只将皮手套一甩,语调听不出起伏:“早上好,‘战时技术人员’艾瑟尔·柯克兰女士,或者,我们该叫你——不眠者?你们不是叫不眠者同盟吗?”
我没有回应,垂下眼帘,装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昨晚因为你们的武装袭击,我们有两名宪兵负伤。”他微微一笑,说。
我知道这句话是假的。因为担心德国人蓄意报复,按比例伤害更多的平民,运输计划从头至尾都未涉及武力交火。盖世太保是在有意诱导我认罪。况且,如果真的“切实危及德国人安全”,他们根本没必要审讯我,可以直接当场把我击毙,即使他们宣称不枪毙女人。
“我真心为他们的负伤感到遗憾,并对他们的不幸深感同情。”我说,“在医生的眼里,所谓的抵抗者和杀人者无甚区别。公告上每天都有无辜的平民,因为要警告他们。他们的抵抗行为只会让更多的普通市民因受牵连而死去。比如我。”
审讯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拍了拍手,“继续。”
“我直到现在,都并不知道你们逮捕我的理由是什么。我只是在按照调拨令转运药品的路上去为一位急性感染的病人治疗。那位病人的小孙子在宵禁之后,冒着被宪兵抓捕的风险,一路狂奔到医院,只为救他的祖母,并最终因为身体虚弱而昏迷。所以我必须要去。”
“哦?是不是阿尔芒娜·瓦卢瓦护士在照顾这个孩子?这位护士——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我是神经外科的医生。我没有义务知道儿科的安排。”
我心里一凉,面上却依然保持平静。他的话意味不明,我只能在心里祈祷阿尔芒娜没事。
审讯官冷冷一笑,显然并不信我“撇清关系”的话术。
“调拨令的签章很逼真,女士。但我们有足够的耐心陪你从头来一遍。”他坐下,从皮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照片——我的诊室,主宫医院的后院,我推着(实际上暗藏疫苗的)手推车在医院走廊,还有那天晚上我跪在地上举手投降的照片。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车辆,假文件,假调拨单和炸药的来源,和你知道的名字,哪怕一个名字——我们就可以当你什么都没做。”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任何名字。”
“经查,院长安德烈·介朗的签字为无政府主义者克洛德·米歇尔伪造,他已被圣马洛警察局在家中抓捕归案。安德烈·介朗因工作失察,将被免职处理——主宫医院为什么需要一位神经外科医生亲自且独自执行运输任务?你并不是唯一的神经外科医生,柯克兰女士。”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米歇尔先生是谁。至于你们的问题,因为只有我和亨利·布兰科医生能救治那位颅内感染的老妇,这只是运输路上的临时安排——且亨利·布兰科医生当晚有多台手术,手术安排记录可查。不过,在你们把我拘留的这段时间里,一切已经回天乏力。”我冷冷地回答。
坐在右侧的盖世太保摊开一张纸。
“这里有你和一位德**官的频繁接触记录。上尉军衔,隶属于国防军第83步兵师第277步兵团第二营。你们共居的房子已经被监听几周了。你以为你们说的话没人听见?”
我喉咙终于开始发紧。
可我不能承认。哪怕只是一个字。
审讯官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你知道的,柯克兰女士,我们的国家极其尊重富有知识和文化的人群,所以我们不喜欢杀医生。我们需要医生,年轻的医生,尤其是你这样拥有出色医疗技术的年轻医生。但叛徒——不论是穿白袍还是军装——只有一个结局。”
我缓缓地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像在宣读死亡通知:“我只是个医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盯着我许久,慢慢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我心头的不安倏然升起,面上却仍保持着平静。
果然——他微笑着对边上的下士说:“让上尉来一趟。”然后挥了挥手。
看着下士离开的背影,我心跳骤然加快。
“上尉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他故意将维尔纳的名字念得极慢,“他会为你作证——也许也会为你陪葬。”
我闭上眼,缓缓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我们一起推进了陷阱。命运为我们开启的门,正在吱呀着合拢,缝隙里透出的光正在一点一点由面成线。
可我更知道,维尔纳会来。
哪怕满世界的命令都叫他背弃我,哪怕连神父都开始以“战争神圣”为借口去为伤害和屠杀献上祝福——
他还是会来。
就像那夜他低声对我说的:
“哪怕你站在我对立面——我都爱你。”
他没有说“可是”。他说“哪怕”。
我睁开眼,看向对面那几个等待我屈服的盖世太保。
“我只是个医生。你们说的那些人,那些事,均与我无关。”
“哪怕我们把他送去乌克兰,或者——枪决?”
“哪怕你们让我死在这张椅子上。”
沉默像浓稠的毒气一样在屋中漫开,只有墙角那只金属钟表还固执地滴答滴答作响。时间始终对人间冷眼旁观——它只见证,但不会理解审判,抵抗,和屠杀。
审讯官重新戴上手套,漫不经心地说,“好吧——那么,上尉来之前,先让她在里面待着。单独关押,免得她跟别人串供。没有食物,没有水,不允许睡眠,在她耳边放电台,别让她死了。其他的‘款待’,等到上尉来了之后再考虑——之前格斯纳审过这婊子,嘴巴硬得很。”
他们把我押回拘留室。
天已彻底亮了。雪片从惨白的光中簌簌坠落,像是一大片被撕裂的裹尸布,从天上落到人间,压得地上的人喘不过气。
可我心里清楚,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
门再次开了。
我被带到审讯室时,双腿已有些僵硬,血液像在身体里结了冰,不再流动,又冷得刺骨。上次那个审讯官仍坐在原位,眉眼平淡,嘴却歪着,似笑非笑的,隐约带着讽刺。他没有看我,只微微偏头:“让上尉进来。”
我的心终于跳到了嗓子眼。
维尔纳走进来的时候,穿着那身漂亮的上尉制服,勋章戴得整整齐齐,金发发尾折射着审讯室淡白色的灯光——完美得堪称《信号》里冷静,干净,健康,秩序井然的德国国防军军官模板。
可我认得他的眼睛。
只有我知道——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崩溃。
他站直,敬军礼,声音沉稳得像只是来汇报工作:“上尉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依令前来作证。”
审讯官示意他坐下,翻开文件。
“上尉,我们查阅了你过去三个月的行动报告,发现多项军情通报存在延迟,删减或信息不全。请向我们解释。”
维尔纳答得毫无破绽:“我严格遵循国防军内部流程。部分非真实或过期信息不符标准,按规定无法递交至相关机构。”
“可我们有证据显示,你私下将相关内容透露给了他人。”他将手指一点,指向我,“——一位拥有英国国籍的女性医生,我们的‘战时技术人员’。”
我心下微松。这个指控是假的。维尔纳出于对我的保护,从未将任何德方军情透露给我。我也并未试图通过他获取军方信息,甚至为此多次拒绝菲利普的提议,要不是阿尔芒娜和塔玛拉坚持维护我——尤其是身为犹太人的塔玛拉——或许我早就被彻底归类为“通敌者”了。
维尔纳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他们的问话早有预料。他平静地陈述:
“我与柯克兰女士是根据军需安排,经过备案的合法共居关系。我军征用了她的房子,我对房子具有使用权。她作为房子的所有者,于医院从事医疗工作,不参与任何军事事务。若说‘透露’——唯一的相关内容,或许是地图上的一个城镇名字,她曾问过我是否有瘟疫。”
“你们交往密切。甚至——”对方翻出几张监视照片,举起其中一张,上面是我在书房门口站着,而书房的门并未关紧。
“她曾多次窥探并进入你的私人空间。”
“那不是我的私人空间,是占领区平民的私人财产。作为代表日耳曼民族优秀血统的国防军军官之一,我们必须具有骑士精神,严守秩序,遵守纪律,才能为法国人民之表率。我们肩负维护占领区的文明与和平的义务。因此我不能在她无过错的前提下,野蛮地剥夺她的权利。”
“你爱她吗?”盖世太保突然问。
审讯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他终于抬头看我一眼。
那一眼,像透过冰天雪地,看见了尚未熄灭的炊烟——却又在片刻后意识到,那不是炊烟,而是硝烟。
这一次,维尔纳回答得很慢:“我尊重她。她救死扶伤,挽救无数德军士兵的生命,也为我取出过致命的子弹。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罪。”
审讯官冷笑一声:“你知道盖世太保并不关心你的‘尊重’。也不在意她救过多少人。我们要的是忠诚。只有忠诚,才配荣耀。”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突然用力扇了我一耳光。
“拿钳子来。”他说。
维尔纳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一把脏兮兮的金属钳被递到了审讯官手上,散发着的不知道是金属味,还是旧血的腥臭味。审讯官微笑着看了一眼维尔纳——下一秒,那把钳子就被猛地捅进了我的口腔里,像是长了眼睛,格外精准地夹紧了我的一颗后槽牙。
我强忍着恶心感,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可能让维尔纳崩溃。我甚至睁着眼睛——我瞥见维尔纳绷紧的身形,心如擂鼓。
撑住。撑住。我的维尔纳。
审讯官用力拽住我的头发,逼我仰起头和维尔纳对视。同时,我的那颗后槽牙被拔了出来。
鲜血汹涌而出,灌满了我的口腔。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皱眉,一口口把血水吞咽下去。铁锈味的唾液溢出唇角,我看见维尔纳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他的表情却依然维持沉静。我用力让眼皮下垂,眼珠转向看不到维尔纳的方向。他们越看不清我们的表情,就对我们越有利。
审讯官把那颗牙扔进托盘里,然后笑笑。
“冯·比尔肯贝格上尉,看着她的脸。你知道她是谁,我们也知道你知道。如果你再袒护她——你也会被以通敌罪送往军事法庭。轻则革职,重则——送往东线。”
维尔纳咽下一口唾沫,平静地说,“她救过我的命。我尊重她。除了医生,我不知道她其他的职业。我没有可以袒护她的地方,除了她救过我这点。11月22日,我亲自在她的拘捕文书上签过字。”
“但你曾拒绝签字,并为此与埃里希·冯·克努特少校等多位军官争执。11月24日,你主动提交了一份军情报告,特地强调了医疗资源对于帝国的战略意义……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上尉。”
“我的一切行为皆出于对帝国的忠诚,绝无任何个人意志。”维尔纳说。
审讯官似乎早有预料。他满不在意地一笑,“Gut.奥恩贝格下士,继续——拿蜡烛来,烧这英国女人的头发,脸蛋和手指。让她再也上不了手术台。然后把铁桶抬来,让她多洗几次冷水澡,或者多练几次潜水——你来做见证人,怎么样,上尉?”
维尔纳的嘴唇终于彻底褪尽血色。
而我——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比我以为的还要冷得多。说话的时候,血花从嘴角翻涌而出,染红了我的嘴唇。
“我愿意交代。”
一瞬间,审讯室里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我。维尔纳眼里翻涌着那种只有我才能看懂的恐惧,像是我初遇他那天,他走上楼梯那一刻——即使他表情依然八方不动,但他身体里那种崩溃和挣扎已然隐约散发出来。
想冲过来阻止,却不能动;想说什么,却一句都不能说。
像一只被困死的鹰,在铁笼里拼命撞击。
我却反而心静了——或许从他与我相遇的那个清晨开始,从我第一次捕获他的恐惧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注定要发生了。
现在,我必须像他袒护我一样袒护他。
我闭了闭眼,陈述道:“他没有参与。他不知道任何计划。我和你们口中的抵抗组织的联系,从未通过他。他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然你们以为我能活到现在吗?”
“你承认了?”审讯官立刻抓住我话里的漏洞。
“我只承认我在未确认信息来源真实性的情况下转运物资。我不知道药品来源,我只是帮忙转运,不属于任何一方。联系我的人自称‘珀尔’,是圣马洛镇多洛莉丝·查尔皮太太开的那家妇科诊所的护士。至于作为我房客的这位军官——”
我咽下一口血,虽然口齿不清,却坚决地回答,“维尔纳·冯·比尔肯贝格上尉——他只是一个死守体制条例,以及为元首效力的普通军官。如你们所见,他迂腐地坚持着你们的‘骑士精神’,从没有意愿去理会一个英国女医生,你们口中的‘敌国公民’拿着夜间通行证去给谁看病,以及跟谁睡在一起。所以我才会被你们关在这。”
代号当然是我信口胡诌的。那家妇科诊所也早就关闭了,因为查尔皮太太早在今年年初就死于梅毒,那间房子是抵抗组织曾经的联络点之一——当然是已被废弃的联络点。
他们不会一无所获,也注定一无所获。
“你在袒护你的男人吗?”审讯官冷笑一声,说。
“我是医生。希波克拉底誓词要求我不能杀人,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我以手术刀为恋人,先生们。”
言毕,我迎上维尔纳的目光。
那里面尽是痛楚,却没有一丝责备。
“我只是房客。”维尔纳终于说,“没有人能控制房东在夜里干什么。”
我暗自松了口气。审讯官沉默许久后,终于阖上文件夹。
“我们会进一步核实你们的供词。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说谎,就足以让你们双双消失。”
他冷冷瞥我一眼,转向士兵:“把她带回去。上尉留下。”
我被拽起来,拖行过他身边时,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回头望他最后一眼。
他站得笔直——和我梦里被霜雪裹住的白桦,如出一辙。冷静,孤绝,无声地承担着一切。和我一起。
为避免串供和同谋,我被单独关押起来。
时间又一次和我一起,被拷在这间没有窗的房里,无法再前行一步。一切声音都像是无形的刑具,慢慢屠杀掉我对时间的最后一丝感知;我忍不住想到停尸房里的气息——停留在**前最后的体面里,满是生命败退后留下的余温。
他们没再审讯我,甚至暂时还没对我继续用酷刑。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相信了我的说辞,而是因为他们转而去向维尔纳施压。
我通过士兵们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他的现状。
——维尔纳被传唤了两次。
其中有一次,是在盖世太保的特审厅。
我知道那栋建筑,所有窗户都用木板封死,无声地昭示着:他们所在的地方都不配与光明相通,他们隔绝于世,是因为他们不配为人。
有人从那里出来后,失明,失语,疯癫。
也有些人,再没出来。
更多的是后者。
来给我送饭的士兵偷偷告诉我,维尔纳叫人送给克劳斯·乌尔曼上校一份关于“法军要塞遗址与隐藏地道分布”的旧图纸,说是在抵抗组织手里缴获的,作为作战参考。
我敏锐地获取了关键词——地道。
阿尔芒娜带我走过几次——藏在医院封死的地下药库下面。当然,只是看起来“封死”,早就被抵抗者们打通了出路。
——他还是去了。
他果然没有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