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22日·夜
夜色像参加葬礼时披着的黑纱,乌沉,破碎,覆在这座饱经摧残的小镇上,月色透过黑纱的缝隙,朦朦胧胧地洒下来。今夜风不急,偶尔吹过来,却足以将我身后寂静的夜色呜咽着剖开。
根据“不眠者同盟”——菲利普和阿尔芒娜,以及如今的我——所在的抵抗组织的安排,我今天需要赶到旧教堂的接头点,为几名盟军的重伤员提供磺胺和吗啡,并且进行治疗。我曾经在出诊时路过那废墟几次——它像一具被上帝遗弃的骨架,静静在德国人不会关注的地方躺着。
这不是近期我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正式”加入之后,阿尔芒娜开始把我介绍给一些“同僚”,我的手推车和病历本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信息传递工具,多数是药品,疫苗,炸药原料,偶尔也有毒药和传单。我多次完成任务之后,即使我家中有位德**官,他们看起来也像是接纳了我。
阿尔芒娜依然保守着我和维尔纳的秘密。在我们一起完成一次交接后,与我一起从医院地道回到地面的路上——我总觉得像从冥界回到人间——她小声问,“艾蒂,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男朋友知道你在和我们共事吗?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担心你。”
“……他不知道。”我顿了顿,回答她,“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回答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疼了一下。
“Mon dieu。你们英国人是不是都有特工天赋?”
“太夸张了。他只是……什么都没问过我。”
阿尔芒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拉住了我的手,“艾蒂,你真幸运。他一定特别爱你。只可惜他是德国人。顺便一提,其实我觉得你们很合适,以至于我特别想看到你穿上婚纱嫁给他的样子。——我可太喜欢看Happy End了。比如你们英国小说里的伊丽莎白小姐和达西先生。”
我哭笑不得,“阿尔芒娜,你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
这样看似轻松的调侃,能让我们在越发严峻的局势间寻得几分喘息——如今,相对安全的医院也并不安全了。德国人伪装成各种职业,甚至伪装成病人,加大了盘查的力度,一点不同寻常的伤口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们只能东躲西藏。
从医院出来时,已是深夜。
我大衣的内袋鼓鼓囊囊,塞着几瓶磺胺;公文包里则是自法国地下药库分来的三盒吗啡注射液。
教堂的墙上还贴着美化德国士兵和法国居民关系的海报残片,且德国士兵那部分已经被涂黑撕碎了。它边上有道巨大的裂缝,那儿原本嵌着玛利亚圣像,现在圣像被炸碎了,徒留一片狰狞,夜色下颇像骷髅头上黑漆漆的眼窝。
我在它的注视下,走下圣坛背后的台阶。
帮他们治疗的时候,我心里却闪过维尔纳的影子——在医院时,他不止一次装作路过偷偷看我。看我查房,看我在病区忙忙碌碌,看我在走廊和亨利讨论治疗方案。若我们终于不得不拔枪相对……他又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
我不敢想下去,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终于,一切结束。我与接头人简单接洽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但在走出后殿,拐过破碎的走廊时,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在那里。
维尔纳站在斜对面的拐角,帽檐下的面孔分外苍白。只有那双眼——仍旧是一种带着雪意的,苍蓝的忧郁,属于那些熬过太多夜的病人家属,还有从自家和学校的废墟里抱出孩子尸体的人——将我钉在原地。月光落在他的肩章上,银白色的纹路刺痛着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坦然地看着他。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
他的表情并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从不问来处,不问国籍的医生的职责——到最终的抉择,坚定的抵抗。
对视半晌后,我走向他。
我听见我的鞋子踏在碎石上的声音,一步一步,一声一声,从未这样重。
虽然我并不后悔,但几乎步步都要将自己的心踩碎。
我终于走到他面前,想拥抱他,却又轻轻放下了手。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拥抱——但我此时此刻,更希望他能主动拥抱我。我不知道我在不确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个不可能的答案,也许只是想让他替我确认:我们的世界真的已经无法并肩,或者,我与他还愿意像每次一样,在废墟间紧密交缠,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很清醒。清醒且残酷。
也可能是心被撕扯到了极点,反而分不清是错觉还是坦然。
“艾瑟尔,”维尔纳伸出手,缓缓把我的发丝别到耳后,还轻抚了一下我的珍珠耳环——我生日那天他送我的礼物,我每天都戴着。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甚至依然是我熟悉的温和,却沉重地落在我胸腔里,反而令我觉得酸楚,“克拉拉说得对,珍珠很衬你——艾瑟尔,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卷进去了。”
我点头,又摇头。“维尔纳,我很抱歉,”我轻声说,“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这么做。”
“你以为我是来阻止你的,对吗?”他温温地笑了一下,轻声说。
“不对。”我看着他笑了,脸颊却时冷时热,“你不会阻止我,维尔纳。但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坦然……我迟早要走到这一步,你明白我。没有人比你更明白,我们都在经历些什么。”
维尔纳叹了口气。“是的。”他伸出双手,轻轻捧住我的脸,像我们在一起那天,他第一次捧住我的脸时那样轻柔,爱惜。他指腹冰冷,轻拂过我的脸颊,似在辨认我此刻是否仍是他深爱的艾瑟尔,还是已彻底站在他对立阵营的柯克兰。
他的额头贴上我的,温热的呼吸铺在我脸上,一时间我似乎觉得——我们仍站在家里的壁炉旁温存。而不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各怀心事。
“你在救人。你在做你认为对的事。”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动听,如大提琴般,听不出丝毫怪责,反而像是如释重负,“艾瑟尔,你不需要对我抱歉。如果这样能让你的心好受些,那你就去做。我不想看着你每天在困境里煎熬。只有我知道你有多痛苦……因为我。我是元凶。”
我想说不是因为你,你已经给了我太多的爱,你让我成为全欧洲最幸福的女人……可我没能开口。喉咙被一股粘稠的东西堵住。
心,也被剖开了。
“你在救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艾瑟尔,你始终是个医生——不为任何政权,只为多一个人能活下去。”
我的眼睛不争气地开始发热,缓缓低下头,试图用垂落的额发遮住眼里泛起的水光。
“其实,你应该恨我。恨我没有推开你,恨我把你的一颗心都掏出来,却再也不放回去。”我终于轻声说,“你有资格恨我……”
“我有资格爱你。”他打断我,言语温柔,目光却苦楚,又太坚决,像刀剜进彼此的内脏。而我知道,对于维尔纳而言,他的童年,他的祖国,甚至他所效忠的体制,都已不能再给他任何归属感。
唯一剩下的,只是我。
他俯身吻我,吻在我未流出的泪水上。
“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如果这样能让你的心得到安慰,我能接受。”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与我额头相抵,低声呢喃,“艾瑟尔,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是什么人,为谁做事,哪怕你站在我的对立面——我都爱你。如果有一天你给我开一瓶药,那我就喝下去,我什么都不会问。……我都信你。”
我闭上眼睛,试图咽下喉头的酸涩,试了几次方才张口,“维尔纳,你想过吗?如果真有不得不对彼此开枪的那一天……”
我没有说下去。而他没有片刻迟疑,“如果命运真要将你我置于枪口相对的位置,那么,我愿意死在你的枪下。那样的死,对我而言,是一种慰藉。”
我还是哭了。我亲手把最冰冷的手术刀刺进自己心口,可最后因心痛而死的人却是他。失控,崩溃的情绪翻涌而上。我扑进他怀里,如同一个挣扎太久终于筋疲力尽的孩子,抱紧他。他稳稳地接住我,泪水朦胧间,我不知道他哭了没有。但我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了。
我颤声说,“我不要你死。我们要一起活到战争结束。你还欠我一群孩子。我记得的,劳伦斯……”
我几乎听见了我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一寸一寸,直到贯穿心脏。或许,也是他的。
“……还有一场婚礼。”他温声说,“我答应你,艾瑟尔。但你也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哪怕有一天我们走散了,也不要让自己陷入绝境。”
我还未将泪水拭去,他已捧起我的脸。
我在他眼里看见,濒死之人在深冷冬夜里梦见的春天——无力,无法相信,恋恋不舍,却终会醒来。
维尔纳微微一笑,轻轻吻我的眼睛。
“小苹果女士,别哭,”他柔声说,“我在这。你知道,我最怕你哭。艾瑟尔……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得到了机会,能将这一切扭转过来的机会,务必那样做。”
我从未听过维尔纳说出这样的话。
——是承诺。也是诀别。
他吻去我左眼的泪,又转向右眼。如果这世间的苦难无法用任何言语抹平,那么世界上仅剩的,能赎回我一点点安宁的方式,就是他此时此刻予我的,轻而绵密的亲吻。
我闭上眼,感受他呼吸在我的睫毛上徘徊。
“你不问我些什么吗?”我哽咽着,低声问道。
“我不想知道。”他垂下眼,声音里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知道了,我或许连沉默的资格也会失去……我怕我护不住你。但——艾瑟尔,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只想求你——别消失在没有我的地方。我怕我找不到你……求你。”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立刻反握住我,与我十指紧扣。那手掌一向温暖有力,而今,却满手都是湿滑的冷汗,冰冷,战栗。
“维尔纳,”我胡乱地说,“你不能再掩护我了……这次换你答应我,不要卷进来。未来你签署的每一张命令书,都将是我必须躲开的子弹……不要为我涉险,别再为我去向那位乌尔曼上校求助。别再为我浪费你的人脉……”
“好了,艾瑟尔,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替你作出任何决定。”他温声回答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从不奢望我们能幸免,那太天真了。但是,艾瑟尔,我从未后悔。该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我会陪着你把这杯苦酒喝干,再把高脚杯砸碎,割开绳索,或者……”
“切开手腕。”我含着泪笑了,替他接上后半句,“我想我们应该用的是个靴子杯。”
他也笑了,再一次缓缓地抵住我的额头,低声呢喃,“你是对的,亲爱的。你永远……是对的。”
又修了些前几卷的细节
(如果有读者感兴趣的话可以回去看看)
另外发现我好像是二战这个圈子里评论最少的。
作品不好,也确实没什么资格期待评论。
(就这样吧 我猜这条作话应该也没人能发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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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