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卡什莫尔宅邸的窗户,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宅邸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不掉压在人头上的那片黑暗。
距离帕里斯被捕已有一星期,然而,杳无音信。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死寂。仆人匆忙开门,风雨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卷入厅内。
是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显然来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换上常服,依旧穿着那身被雨水打湿后颜色更显深沉的国防军制服,肩章和帽檐都在滴水。
他脱下雨衣递给仆人,发梢也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意和水汽,风尘仆仆。
听到动静,卡什莫尔夫人和爱琵伽几乎同时从客厅里冲了出来。卡什莫尔夫人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希望之火,而爱琵伽的心则沉了下去——她从未见过兰登如此……带着明显痕迹的匆忙,这绝佳兆头。
“兰登上校!是不是有帕里斯的消息了?”
卡什莫尔夫人声音颤抖。
弗雷德里希的目光扫过她们,在爱琵伽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歉意。
但他没有迂回,直接切入核心。
“盖世太保那边……证据已经基本确凿。”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卡什莫尔夫人踉跄了一下,爱琵伽立刻扶住母亲,拍拍她的背。
“他们掌握了帕里斯·鲍德温与盟军情报人员接触的多次记录,以及传递出去的部分情报内容。”
“人证物证,都对你们非常不利。”
他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他看了眼爱琵伽,似乎是在询问她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爱琵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根据目前的证据和军事法庭的倾向,他面临的……很可能是终身监禁,或者……”
他吐出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
“绞刑。”
“不——!”
卡什莫尔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体软了下去,被旁边的女仆慌忙扶住。
爱琵伽僵在原地。
终身监禁……绞刑……这些词汇如此恐怖,与她那个玩世不恭,眼神深处却藏着秘密的“兄长”联系在一起。尽管早有预感,但当最坏的结果被如此直白地宣判时,那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踉跄几步。
“爱琵伽。”
弗雷德里希扶住爱琵伽。
卡什莫尔夫人凄厉的哭声、女仆们慌乱的安抚声、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所有声音织在一起,像绞索,勒得爱琵伽要濒临窒息。
帕里斯的脸,绞刑这个词,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她无法再待在这个充斥着绝望和无力感的牢笼里。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客厅,撞开厚重的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倾盆的雨幕之中。
“爱琵伽!”
身后传来模糊的惊呼,但她充耳不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裙,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抖,也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点。
她漫无目的地在被雨水淹没的街道上奔跑,脚下水花四溅,不知该去向何方,只想逃离那令人绝望的现实。
她没有跑出太远。
有力的脚步声迅速迫近,是军靴踏过积水的声响,它似乎盖过了雨声。
她的手臂被一只手猛地抓住,迫使她停下了踉跄的脚步。
她喘息着,挣扎着回头。
弗雷德里希·兰登就站在她身后,同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军装紧紧贴在身上。他的帽子不知遗落在何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深色的发丝贴在额前。一向理智的他从未如此狼狈。
“放开我!”
爱琵伽试图甩开他的手。
但他握得更紧。
“你疯了吗?在这种天气跑出来!”
他的声音比雨声更沉,压抑着怒火,或许还压抑着更深的东西。
“不用你管!”
爱琵伽仰起脸,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滑落。
“你带来的消息!绞刑!这就是你‘过问’的结果吗?!还是说,这一切本就在你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你的推波助澜?!”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口不择言,将最坏的猜测掷向他。
她的话语显然刺痛了他。他非但没有松开她,反而上前一步,将她拉得更近,近得两人湿透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你以为我愿意看到这样吗?爱琵伽·卡什莫尔!”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句话彻底打破了他惯常的冷静自持。
“你以为我冒着风险去周旋盖世太保是为了最终告诉你一个绞刑的判决?!”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热气混杂着雨水的冰冷拂过她的脸颊。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因为我……我不希望你从别人那里,用更残酷的方式知道这一切!”
“那你要我怎么样?感激你的坦诚吗?感谢你告诉我,我的兄长即将被处以绞刑?!”
她声音颤抖地反问。
弗雷德里希凝视着她,雨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此时竟有些像泪水。
沉默在雨声中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终于,他开口。
“在过去四十一年里,我一直坚信,理智、责任和秩序是人生的准则。我鄙夷那些被情感左右的软弱行为。”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但自从你出现,一切都脱离了掌控。你的冷静,你的尖锐,你偶尔流露的脆弱,甚至你此刻毫无道理的指责……都像一场无法扑灭的山火,将我信奉的一切烧灼得面目全非。”
他……他在说什么?
爱琵伽感到一阵耳鸣。
“我试图抗拒,用尽了我所有的理智和自制力。我提醒自己你的身份,我的立场,我们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拉过她的手。
“但我失败了,彻底地、耻辱地失败了。”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仿佛冰冷的泪。
“尽管你家族复杂,尽管你兄长可能犯下通敌罪,尽管有无数理性和体面,甚至关乎我自身安危的理由在告诫我必须远离你……”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毁灭性的话语排山倒海,深藏的爱意潮水袭来。
“我爱你。”
“most ardently (最热烈地)。”
雨声哗啦,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爱你,爱琵伽。这是一种非理性的、不受欢迎的、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情感,但它真实存在,并且……我无力摆脱。”
爱琵伽张了张嘴,震惊地看向弗雷德里希。
这不对,这不该这样,这不能这样。
他是个纳粹!他是个日耳曼人!他是侵略者,占领者!爱琵伽!
她自以为的那真理之声向她咆哮,仿佛家国仇恨化作了真人,死死拽住她的领子给了她一巴掌。
“你……爱我?”
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
“这就是你选择告知我兄长可能被处决的同一时刻,所要表达的吗,兰登上校?用你所谓‘非理性的、灾难性的’情感,来衬托我此刻的绝望和痛苦,让它显得更加可笑和可悲吗?”
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哪怕雨水不断流进她的眼睛她也毫不在意。
“就算我暂且相信你这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白是出于真心,”
她的语气充满了讥讽。
“那么,请问,你是如何表达这份‘爱’的?”
她不等他回答,便一连串地指控道,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得可怕。
“是通过将我置于你教父的身份下,用权力和课程来掌控我的生活?是通过在我家族蒙难、人人自危之时,以施舍般的姿态告知我们冷酷的‘现实’?还是通过你身上这身制服,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占领、压迫、以及可能夺走我兄长生命的绞刑架?!”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这就是你的爱吗,上校先生?一种建立在不对等权力之上,与我的家族苦难和国仇家恨紧密交织的……‘爱’?”
她摇着头,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彻底的拒绝。
“如果这是爱,那它对我来说,是最深的侮辱!”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做出最后斩钉截铁的宣判
“即使抛开帕里斯的事情,即使没有这场战争,我也必须告诉你——我很荣幸能得到你这样的‘青睐’,但你的求爱带给我的只有震惊和厌恶。我从未寻求过你的好感,而你刚才的言行,更加让我确信,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即使不接受你会被枪毙,我也绝不会接受你!”
说完这番话,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甩脱了他的手,再次向后退去,与他拉开距离。
“现在,请你离开。回到你的世界,你的职责,你的‘秩序’中去。我们之间,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