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是明媚的。
我坐在花园长椅上,读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我合上书,闭了闭眼。
又来了,烦人的的德意志上尉。
“在看书?”
他问我,在我身后站定。
“是的,上尉先生。”
他绕到长椅前,并未征询我的同意,便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维特的烦恼。”
他瞥了一眼书的封面。
“年轻的激情与社会的桎梏,永恒的冲突。”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接话。我们之间很少有这般看似平和的时刻,更多的是试探的他单方面的孔雀开屏。
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展开咄咄逼人的追问。
沉默在阳光下蔓延。
“我很好奇您母亲的故乡。”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目光投向远处盛放的玫瑰丛。
“那座叫‘金陵’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提及母亲和遥远的东方,让我紧张兮兮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我……不太记得了。”
我老实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母亲说,那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有城墙,秋天的时候,满城都是金黄色的梧桐叶。她说那里曾经非常繁华……外祖父是一名商人,在母亲十八岁那年,送她来法国留学。”
我顿了顿,想起母亲偶尔流露出的乡愁。
“她在这里邂逅了我父亲,就再也没能回去。上次回去还是带着三岁的我,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他这样的德**官说,但此刻,谈论那个遥远的与眼前战争无关的地方,竟让我感到一丝短暂的抽离。
“我母亲二十一岁就嫁给了我父亲,父亲当年也才二十四岁……不过,我们法国普遍都是早嫁早娶,有的女孩刚到十六岁可以结婚的年龄就被安排了婚事……”
我想到阿德勒今年二十八了,奔三的年纪,或许已有过家室?又或许有过不少女伴?
“那您结过婚了吗?上尉?”
刚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我就后悔了,太冒失,太失礼。
“我不需要爱情。”
他的声音沉静如海,甚至残留着理性的漠然。
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比如天空是蓝色的,或者战争是残酷的。那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类似像禁欲主义的冷静。
可这句话却恰恰点燃了我内心被冒犯、不合时宜的勇气。
或许是被他之前的吻扰乱的心绪尚未平复,或许是这难得不带着直接压迫的氛围给了我错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您为何吻我?”
问题掷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太直接,太危险,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索要我未必能承受的答案。
他显然也愣了,大抵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地反问。
他转过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刚才更加沉重。
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愉悦,更像是自嘲,或者是对我天真问题的怜悯。
“吻你,薇。”
他缓缓开口。
“与爱情无关。”
他的身体微微向我这边倾。
“那是一个提醒。”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在书店里的触感和微肿的记忆。
“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我们之间存在的,是什么。”
“是权力,是征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原始的本能吸引,是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所带来的刺激。”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暗流涌动,那不再是平静的冰海,而是潜藏着风暴的深渊。
“我需要的是掌控,是服从,是能让我在血腥和泥泞之外,感受到自己依旧活着的鲜活触感。”
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我,只是隔空描摹了几下我的轮廓,眼神像在欣赏件战利品,或者有趣的玩具。
“而你,恰好符合这一切。你的恐惧,你的挣扎,你那双试图反抗却又无能为力的眼睛,这些都让我感到愉悦。”
他收回手,靠回长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所以,别把那种廉价的属于和平年代的浪漫幻想,套用在我身上,莎乐美。那是对我们之间这种关系的误解。”
原来如此。
无关风月,只是**。
无关情爱,只是权力。
我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却感觉比置身于最寒冷的冬夜还要冰冷。他不需要爱情。
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征服感和自身存在的、合适的猎物。
而我很不幸,恰好被他选中。
花园里明媚的阳光和玫瑰的芬芳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那座房子,连同里面那个男人,都让我感到窒息。我迫切地需要逃离,需要呼吸一口不带他气息的空气,需要听到多洛莉丝那爽朗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
找了个借口对母亲说要去买些针线,我跑着离开了家。心脏咚咚咚跳得激烈。
一半是因为快步行走,另一半则是因为自己莫名的不安。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他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很快便再次缠了上来。
起初只是眼角余光瞥见那道模糊的灰色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我告诉自己那是错觉,是过度紧张导致的疑神疑鬼。我加快了脚步,刻意拐进一条平时不常走的小路,试图混淆可能的跟踪。
但那份感觉如影随形。
我猛地回头,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步履匆匆的主妇和一个推着小车的商贩。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当我继续前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立刻回来了。
他就像个幽灵,利用建筑物的遮挡和人群的缝隙,完美地隐藏着自己,却又让你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去书店是巧合,那这次呢?也是巧合吗?
我不敢直接去咖啡馆,开始在城区里漫无目的地绕圈子,期望能甩掉他。
我穿过喧闹的市集,挤过狭窄的巷道,甚至在一家女帽店里假装浏览了许久。透过橱窗的反射,我几次似乎捕捉到了那抹灰色,但每次定睛看去,又消失不见。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差不多要让我崩溃。
他明明可以现身,用他那冰冷的权威直接质问我,但他没有。他只是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用这种无形的压力折磨着我的神经,像是在欣赏我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
最终,疲惫和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压倒了我。
我放弃了绕路,径直朝着多洛莉丝工作的咖啡馆走去。
推开挂着铃铛的店门,熟悉的咖啡香气和皮亚芙的歌声迎面扑来。多洛莉丝正在为一位客人点单,看到我,她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莎乐美!”
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压低声音。
“你的脸色好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想向她倾诉一切——阿德勒可怕的话语,他那令人窒息的跟踪,还有家里那个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的秘密。
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该如何开口?告诉她我被一个纳粹军官像猎物一样追踪?告诉她我们正窝藏着一个犹太人?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铃铛清脆作响。
恐惧感如同潮水袭来,甚至不用回头,那股熟悉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
多洛莉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她的目光惊恐地越过的肩膀,看向门口。
我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就站在那里,逆着光,但我能感受到,他在看着我,仿佛我是条案板上待杀的鱼,而他是那个开膛手。
他迈步,朝着我们走来。
多洛莉丝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的手,向后退了一小步,像个受惊的鹌鹑。
他停在我们面前,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多洛莉丝,微微颔首。
“一杯黑咖啡,谢谢。”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然后,他才重新将视线投向我,仿佛在说:看吧,你躲不开我的,薇。
“真巧,方丹小姐。”
他淡淡地开口。
“又见面了。”
我的脸色应该很差,我抿抿唇,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尽量把自己的姿态和语气放低。
“下午好,上尉先生。”
他走到我面前来。
然后牵起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想抽回来,可是他令人胆寒的眼神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拉着我坐下。
“您跟踪我一整天了,阿德勒上尉。”
我并不想给他好脸色,但无奈于他的权威,只能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小发雷霆的话。
“跟踪?”
他重复着这个词。
“不,莎乐美。这叫做‘保护’。”
他拉起我的手,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在这座并不完全友善的城市里,一位像您这样美丽又引人注目的小姐独自外出,难免会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我今天的穿着。要不是我知道他的本性,我差点会以为他是真的要来保护我。
“确保您的安全,是我作为临时住户,应尽的责任。”
责任?保护?
我差点要冷笑出声,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
他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我,捕捉着我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多洛莉丝远远地站在柜台后,脸色苍白,双手紧紧绞着围裙,不敢靠近。
“您太周到了,上尉先生。”
我垂下眼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顺从,而不是充满讽刺。
“但我只是来见见朋友,买些针线,并不需要如此隆重的‘保护’。”
他微微倾身,距离拉近。
“需要与否,由我来判断,莎乐美。”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就像我需要判断,你频繁地试图脱离我的视线,究竟是出于天真,还是别有目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别有目的……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我知道地下室的秘密?还是仅仅指我对他个人的抗拒?
“我没有任何目的,上尉先生。”
我急切地辩解。
“我只是……需要一点空间。”
“空间?”
他轻轻笑了,似乎又在嘲笑我的天真。
“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拥有绝对的空间,莎乐美。尤其是你。”
“你属于这里,”他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然后缓缓松开。
“属于我的视线之内。”
这时,多洛莉丝战战兢兢地端着他的黑咖啡过来,几乎不敢抬头。他优雅地接过,道了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
“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坐坐?”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强硬。
“或许,你可以向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我看向多洛莉丝,她惊恐地几乎要晕过去。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的存在,连同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视线,对她而言都是灾难。
“不……不用了。”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
“我想起来母亲还等着我买针线回去。多莉,我们下次再聊。”
我甚至不敢再看多洛莉丝一眼,也不敢看身旁的男人,一阵风般地逃离了咖啡馆。
我的自由,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我两本文章换着写,写得头昏脑胀……但是又想赶进度[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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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7 一切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