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房间里,空气里残留着熏香味。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苍白而焦急的脸。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尽量压低了声音。
“白薇,你听我说。”
“我们必须这样做……为了你,也为了我们所有人。”
她告诉我,她通过昔日旧友,暗中联系上了某位远房表亲,对方住在南方的“自由区”,家境尚可,家里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对方并不清楚我们身上那致命的秘密,只当是战乱中庇护一位落难的远亲小姐。
“嫁给他,白薇。”
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恳求。
“离开巴黎,离开这里,离开那个人。这是唯一能让你安全的路。只要离开他的视线,你就安全了,那个秘密……或许也能永远埋藏。”
嫁人?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大脑一片空白。嫁给素未谋面的人,远走他乡,以此换取生存的机会?这听起来像是走投无路下才会有的选择。可一想到克里斯托弗·阿德勒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那强势的掠夺,那悬于头顶的关于血脉的利剑,这个荒诞的选择似乎又成了黑暗中为数不多可见的昏暗光线。
我的心乱如麻。恐惧驱使着我想要抓住这根稻草,但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抗拒又在隐隐作痛。
“妈妈,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答应?还是拒绝?
“没有时间犹豫了,薇!”
母亲急切地打断我,泪水终于滑落。
“我不知道还能保护你多久……那个德国人,他看你的眼神……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答应我,好吗?为了活下去!”
看着她崩溃的模样,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是她最后的希望和牵挂了。我艰难地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好。”
这个“好”字,轻飘飘的,却像重过世界上任何物品,压得我喘不过气、濒临窒息。
母亲如释重负般瘫软了一瞬,随即又强打精神,开始低声嘱咐我需要注意的细节,如何联系,如何离开……我浑浑噩噩地听着,只觉得那些声音遥远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梦游般离开了母亲的房间。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母亲那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目光,却迎头撞上了另一道更加阴冷的阴影。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就站在走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墙壁,姿态看似闲适随意,但那双在昏暗中依旧狼贪虎视的蓝色眼睛,明确告诉我,他绝非恰好路过。
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
我感觉我仿佛已血液倒流,四肢冰凉。
他缓缓从阴影中踱出,步伐无声。
“如此说来,方丹夫人为你找到了出路?”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告诉我,莎乐美,”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许我有丝毫闪躲和恐惧。
“你答应了?答应你母亲,嫁给那个…不知所谓的男人,嗯?”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个“嗯”,却暴露了他的不满和被压制的怒气。
恐惧让我浑身发冷,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承认?激怒他的后果不堪设想。否认?在他洞悉万物的目光下谎言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的沉默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回答我。”
他命令道,。
“……是。”
我气音地承认了,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的反应,等待着雷霆骤降。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立刻来临。他反而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记住,莎乐美·方丹,或者解白薇。”
他一字一顿。
“你的命运,从来不是由你母亲决定的,更不是由其他任何男人决定。”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有些警告的意味。
“它由我决定。”
在他眼中,我试图逃离的举动,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我的命运,早已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他凝视着我眼中无法掩饰的绝望和恐惧,似乎感到了满足满意。但随即,他的眼神又寒了下去。
“还有”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
我倒抽了一口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的血统!还是蕾切尔阿姨!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
极致的惊恐让我的脸色瞬间煞白。尽管我极力控制,但那瞬间的本能反应,恐怕已经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微微眯起眼睛,捕捉到了我这细微的变化。
“我希望你对我诚恳……薇。”他再次用那个亲密的、属于我根源的名字呼唤我,像是在诱导迷途的羔羊,又像是在对猎物进行最后的通牒,
“非常诚恳。因为隐瞒的代价……你承受不起。”
“现在,告诉我。”
他轻声诱哄,气息拂过我的唇瓣,带着致命的温度。
“那藏在暗处的……究竟是什么?”
我被吓破胆了,他应该去当盖世太保的,因为他的眼神比大街上任何一位盖世太保都吓人。
我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用气声说道。
“我有犹太血统,我是犹太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眼中那惯有的冷静和掌控感,出现了裂隙。那灰蓝色的瞳孔里面闪过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惊讶。
他甚至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向后仰了下头,仿佛需要重新聚焦才能看清眼前的我。
这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预想过他的震怒,他的鄙夷,甚至他立刻叫来士兵的场面,唯独没有预料到,会是…惊讶?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恢复了镇定,他并没有立刻推开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厌恶或者杀气。
然后,他开口了,语气是平静,甚至有些荒谬感?
“我不是。”
“……喂!你当然不是!”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让我一时忘了恐惧,差点气结,下意识地反驳道。
这根本是驴唇不对马嘴!
气氛变得古怪起来。那剑拔弩张的审问感似乎被这莫名其妙的插曲打断了一瞬。
我抓住这短暂的空隙,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关乎生死的问题。
“你……不讨厌犹太人吗?”
问出这句话,相当于这是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主动送到了猛虎的利齿之下。
他沉默地看着我,像是在称重我这个问题的重量,又像是在审视我此刻毫不作伪的恐惧。
终于,他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这个动作让我得以喘息,但我的心依旧高悬着。
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目光投向走廊尽头昏暗的窗外,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
“那是希特勒和盖世太保的事。”
他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和我没关系。”
和我没关系。
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认同迫害?还是他仅仅是不在乎?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为了套取更多信息的陷阱?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消化这完全超乎预料的回应。我交出了足以致命的罪证,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毁灭,反而陷入了更加扑朔迷离的境地。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你到底是什么人?
清晨,早餐时间。
母亲明显又失眠,那眼下的乌青比昨日更重,她低垂着眼睑,专注地切着盘中的食物,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她刻意回避着任何可能引起交流的视线。我知道,她还在为昨晚敲定的那个关乎我“出路”的计划而心神不宁,同时也因阿德勒的存在而如坐针毡。
我低着头,小口啜饮着牛奶,味同嚼蜡。
昨晚那场关于血统秘密的对话,如同鬼魅般在我脑海中盘旋。
他不惊讶于我的“秘密”,甚至表现出漠然?这非但没有让我安心,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未知,总是比明确的危险更让人恐惧。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的脚步声响起。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走了进来。
他像往常一样礼貌地问候。
“早安,方丹夫人,莎乐美。”
母亲勉强抬起头,挤出僵硬的笑容。
“早安,阿德勒上尉。”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可以说有些某种刻意的亲昵。他并没有立刻在自己的座位坐下,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我的椅背后。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让我和母亲都猝不及防。
他俯下身,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椅背上,另只手极其自然地越过我的肩膀,拿起了我放在手边的果酱罐,他的胸膛几乎贴着了我的后背,那温热的气息和冷冽的味道瞬间将我包裹。
“喜欢这个覆盆子果酱是吗?”
他低下头,声音就在我的耳畔响起,那是暧昧的柔和,但音量却足以让餐桌对面的母亲听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你上次似乎多抹了些。”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握着牛奶杯的手紧了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他从未在母亲面前,甚至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如此……如此逾越的亲密!他在做什么?!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母亲切食物的动作猛地顿住,刀叉在盘子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深沉的恐惧。
“我……”
我想挣脱,却被他无形中散发出的压迫感钉在原地。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用小银勺舀了勺果酱,然后,做了个让我和母亲都倒吸口冷气的动作——他并没有将果酱放入自己的盘中,而是手腕一转,将那勺鲜红的果酱,轻轻抹在了我面前那片只咬了一小口的吐司上。
动作缓慢,仿佛我们只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人。
“多吃点,你太瘦了。”
他直起身,手依旧搭在我的椅背上,目光却转向了对面的母亲,像是在展示什么,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母亲手中的叉子“哐当”一声掉落在盘子里,她猛地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在对上阿德勒那双暗藏锋芒的灰蓝色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眼中的希望,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他是在警告。用这种无声却极具冲击力的方式,警告我的母亲,也警告我。
这顿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继续进行着。
他像个无事人一样,优雅地用着他的早餐,偶尔还会将他认为好吃的培根,用他的叉子,直接放到我的盘子里,完全无视我僵硬的反应和母亲惨白的脸色。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酷刑凌迟。
午后的阳光将街道照得晃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像无数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向绝望的深渊。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这种连呼吸都被掌控的窒息感。
终于,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巷里……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积压了半整天的恐惧、屈辱和愤怒在此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我瞪视着那个仅仅几步之遥且永远保持着冷静与距离的男人。
“你就不能有点怜悯心吗,阿德勒上尉?!”
“您是觉得我还不够可怜,所以来逼死我的吗!”
我的质问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那是孤注一掷的悲愤。
我奢望着,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能理解我们这些被困在命运漩涡中的蝼蚁的挣扎。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阳光下,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晃眼,他脸上没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爆发而出现丝毫波澜,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像是在审视情绪失控的小孩子。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而是迈步,朝我走来。
一步,两步……他在缩短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直到他的身影再次完全笼罩了我,挡住了我面前所有的阳光,只留下一片冰冷的阴影。
然后,他伸出手手,把手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我踉跄两下,头差点磕到背后冰冷的水泥。
在我因惊愕而睁大的双眼中,他俯下了头。
没有预兆。
他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喟叹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的德语。
像猫儿露出了最柔软的腹部。
我被他瞬间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在光天化日、可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亲吻。泪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轻蹭着我的鼻尖,呼吸微乱。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眸里,像是有**,又像是占有。
他凝视着我微湿的唇瓣,有些理直气壮。
“我浑身都是怜悯,薇。”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明敏是轻柔的,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否则。”
他微微侧头,唇贴着我的耳廓,气息灼热。
“你以为,仅仅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犹太血统,你和你母亲,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他拆穿了我所有的侥幸。
“我的怜悯。”
他低语,如同恶魔的叹息。
“就是允许你继续活着,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说完,他松开了我
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我却只觉得比十二月的西伯利亚还寒冷。
他看着我这副失魂落魄、泪痕未干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愧疚。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愧疚呢。
“现在,还要继续讨论我的‘怜悯心’吗,莎乐美?”
他淡淡地问。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哭泣的**都没有了。
在他扭曲的世界里,允许我们在他掌控下苟延残喘,就是他最大的“怜悯”。
“不了,阿德勒上尉。”
我擦擦眼角的眼泪,他还堵在我面前。
“借过。”
我说道。
这回,他终于肯放过我这个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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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10 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