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如同失恋中的少女,说变就变。
放学铃声刚响,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瞬间泼下大雨,哗啦啦地砸在教学楼的窗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只留下校园回廊房檐下一串断了线的珠子。
国中的校门口瞬间炸开了锅。没带伞的学生们哀嚎着挤在走廊下,商量着是冒雨冲刺还是等人来救。我站在人群边缘,默默撑开了自己时刻备着的长柄透明雨伞。作为一个习惯凡事靠自己、并且极度讨厌意外的人,天气预报是我每天必看的项目,即使它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准确。
伞面刚举过头顶,视线穿过朦胧的雨帘,校门外墙角下那道熟悉又刺眼的身影,便不容抗拒地撞入了眼帘。
……三途春千夜。
他独自一人斜倚着湿漉漉的灰色墙壁,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已经将他墨色的发梢打得更深,纯白的夏季衬衫湿透后紧贴着清瘦的脊背,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隐含力量的线条。他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把未曾展开的黑色雨伞,眼神懒散地望着雨幕,像一匹蛰伏在潮湿丛林里的狼,又像一条盘踞在必经之路上的毒蛇,耐心而危险地等待着什么。
周围有几个别班的女生,一边偷偷红着脸看他,一边小声激动地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甚至送伞——关于他是条“冷血、乖张、惹不起的毒蛇”的传闻,早已传遍了整个国中。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压低伞沿,混入人群,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惹不起,总躲得起。
然而,手机就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我划开屏幕,好友西宫栗子的信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桃桃!救命啊啊啊!我今天值日走不开,外面雨好大!你能帮我送把伞给春千夜吗?他这个笨蛋肯定又没带伞!QAQ 拜托拜托,你最好了!回头请你吃三份草莓巴菲!】
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撒娇表情和刺眼的“春千夜”三个字,我无声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讨厌的人,加上麻烦的请求,等于被迫上演她剧本里的“最佳暖心圣母闺蜜”戏码。
我和三途春千夜,从国中同桌起就气场不合。我讨厌他那种看透一切般的冷漠眼神,讨厌他漫不经心却又处处算计的作风,更讨厌他如同无形蛛网般缠绕在我最好朋友栗子心上的影响力。
可栗子喜欢他,喜欢得盲目又执着。
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只能压下心底所有的不适和警告,配合她的喜欢。
认命地攥紧伞柄,我抬步朝着那个雨中的身影走去。
鞋跟踩着着湿漉漉的地面,溅起细小水花。走到他面前半米处站定,我刻意将透明伞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标准得挑不出错的礼貌微笑,将手中另一把属于栗子的备用折叠伞递过去。
“三途同学,西宫同学让我帮忙带给你的。”
他像是早就注意到了我的靠近,闻声缓缓转过头。那双标志性的、眼尾微挑的碧色眼眸,先是掠过我的脸颊,然后定格在我胸前的学生牌上,那里清晰地印着“雨川 桃”三个字。
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湿发滑下,划过挺直的鼻梁,他却浑不在意。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周围偷看的女生倒吸凉气的弧度,嗓音混着潮湿的雨气,慢悠悠地钻进我的耳膜:
“哟,优等生小姐。今天终于……肯屈尊降贵,亲自和我说话了?”
一句话,精准无误地踩爆我所有的雷区。
我维持着嘴角快要僵硬的弧度,将折叠伞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是刻意拉开的疏离:“只是顺路,完成栗子的嘱托而已。三途同学不必多想,也请不要误会。”
指尖在交接伞具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潮湿的掌心。像被冰片蛰了一下,我立刻就想缩回。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俯身逼近!
“哗——”
他手中那把一直转着的黑伞倏地展开,伞面带着劲风,精准而强势地倾斜过来,与我头顶的透明雨伞边缘碰撞、交叠,瞬间构筑起一个狭窄、密闭、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临时空间。
周遭所有的喧嚣——哗啦啦的雨声、同学的喧闹、车辆的鸣笛——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逼仄的空间里,光线骤然暗下,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和某种清冽又危险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
太近了。
近到我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缀着的细小水珠,近到能看清他碧绿眼瞳深处自己微微放大的瞳孔倒影。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重重地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我耳膜发疼。
他盯着我,那双惑人的绿眸里漾着毫不掩饰的、似笑非笑的探究,像猫在逗弄爪下的老鼠。
“雨川 桃。”他念我名字的音节很轻,带着某种磨砂质地的气音,像毒蛇潜伏在草丛中,优雅而缓慢地吐露着猩红的信子,“你其实……非常、非常讨厌我吧?”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是更剧烈的狂跳。
讨厌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讨厌他的傲慢,讨厌他的算计,讨厌他让栗子神魂颠倒,更讨厌他此刻这种仿佛能看穿我所有伪装的洞悉眼神。
可偏偏,在这被他的气息完全包裹的、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间里,我那不争气的心跳和微微发烫的耳根,却背叛了理智,给出了截然相反的信号。
我强压下喉咙口的紧涩,猛地后退半步,试图拉开这危险的距离。
“啪嗒——”冰凉的雨水立刻从伞沿的缝隙钻入,精准地溅湿了我的裙摆和小腿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三途同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努力维持着自身的镇定,“请自重。”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那双绿眼睛里的玩味更浓了。他终于伸手,慢条斯理地接过了那把折叠伞。只是在他指尖彻底离开前,似无意又似刻意地,用那微凉干燥的指腹,轻轻擦过我裸露在外的手腕内侧。
那一小片皮肤瞬间像是被低温的火焰烫了一下,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动作轻佻得近乎带着明目张胆的挑衅,又像是野兽在成功标记领地后,漫不经心地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
“谢了。”他直起身,手中黑伞也随之撤开。外界嘈杂的声音和光线瞬间涌回,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密闭与对峙只是一场幻觉。他的声音散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明天见,优等生小姐。”
说完,他甚至没有撑开栗子那把、或者他自己带来的那把黑伞,就这么随意地转身,重新走入了连绵不绝的雨幕之中,任冰凉的雨丝肆意打湿他墨色的短发和单薄的衣衫。
可他离开的背影,那微微晃动的肩线,分明透着股计谋得逞般的、毫不掩饰的愉悦——
仿佛一个精心布置了许久的陷阱,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主动踏入。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腕内侧那抹微凉而诡异的触感挥之不去。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顺着小腿爬上了脊背。
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或许,并非一个糟糕天气的结束。
而是一切混乱、纠缠、与未知危险的……开端。
本以为这场令人心烦的相遇会就此画上句号。我撑着伞,刻意放慢脚步,绕了远路,只想让冰凉的雨汽冷却有些纷乱的思绪。
就在快要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巷口时,我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三途春千夜果然在那里,他依旧没打伞,浑身湿透。但他并非一个人。
他面前站着几个穿着别校制服、流里流气的男生,看起来气氛并不友好。而三途,他脸上早已没了刚才面对我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冰冷和戾气。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表情激动地伸手,似乎想去抓三途的衣领。
接下来的那一幕,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雨幕造成的错觉。
三途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手腕一翻一扣,那个比他高了半头的男生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嚎,整个人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一样,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跪倒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另外几个男生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三途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
雨水顺着他黑发滑落,滴落在他冷白的侧脸上,那双碧绿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如同野兽般的凶光。
这……这才是真正的三途春千夜?那个在栗子口中“只是有点酷,其实对老人小孩都很温柔”的三途春千夜?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仿佛有所感应,巷子里的三途忽然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雨幕,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僵在巷口的我。
他看到了我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震惊与……一丝恐惧。
他眼底的戾气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又重新覆上那种我熟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他甚至对着我,隔着一整条湿漉漉的巷子,极其缓慢地、充满恶意地,眨了一下左眼。
然后,他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两个字。
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是——
“秘、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我看到了。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而他,毫不掩饰,甚至乐于让我知道。
他为什么要让栗子给他送伞?他明明自己带了伞。
他刚才在校门口那番举动,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或许,他从一开始,要等的人就不是栗子……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场雨,不是巧合。
那把伞,不是重点。
我,才是他这场戏里,不知何时被盯上的……目标。
站在原地,雨水似乎带着浸骨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我的衣服,我的皮肤。
我意识到,我可能……惹上了一个绝对不该招惹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这场始于雨天的凑巧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我的、精心设计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