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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名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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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名囚
        
    早川秋站在后勤科的柜台前,冰冷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一份空白的入职登记表被推到他面前,旁边放着那支无数新人曾使用过的、笔杆已被磨得光滑的原子笔。
“姓名。”后勤人员的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编号。
早川秋侧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她。那个自昨天从玛奇玛办公室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与顺从姿态的女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致命的空白——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巷口初遇时,只有对抗;在公园争吵时,只有理论的交锋;即便在她被“处理”前最后的绝望时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被他推向深渊的灵魂。她在他这里,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带着悲剧色彩的影子,而非一个有名有姓的个体。
“你的名字。”他转述,声音干涩。
“长崎小希。”她清晰地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早川秋拿起笔,指尖传来金属笔管的冰凉。他俯身,在表格的姓名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四个字——長崎小希。墨迹渗入纸张纤维,仿佛也同时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这个名字,此刻不再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它像一个被捕获的标签,即将被钉死在公安这座庞大机器的名册之上。
他将表格推回。工作人员熟练地操作着,将“长崎小希”录入系统,伴随着键盘冰冷的敲击声,一个崭新的、可被调用的“资产”诞生了。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双曾经燃烧着恐惧、愤怒与真相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等待指令的空洞。
是我抹杀了那个拥有这个名字的、完整的她。
现在剩下的,只是这个被登记在册的空壳。
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地切割他的内脏。
早川秋带着她——如今是“长崎小希”——走向对魔特异四课的办公室。走廊漫长而寂静,他们的脚步声重叠,他的沉重,她的轻飘,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韵律。他不敢回头,害怕看到那张被彻底擦拭过的脸,害怕在那上面找不到任何属于“长崎小希”的痕迹。一股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战栗掠过他的脊背,却被他死死压在冷静的表象之下。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日常的喧嚣试图掩盖其下的残酷。队员们投来目光,早川秋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在她身上短暂的停留——对“长崎小希”这个新编号的评估,然后是无所谓地移开。
他指向一个空置的工位。“以后你在这里工作。” 声音是他努力维持的平稳,属于“前辈早川秋”的面具。
她走过去,坐在工位上,姿态顺从,像一个被正确摆放的工具。他感到一种共犯的恶心在胃里翻搅。当“长崎小希”抬起头时,他似乎依稀能从她的眼神里辨别出某种虔诚且荒诞的狂热。
“早川前辈,请问我什么时候去和恶魔签订契约?我想快点上战场!”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被植入的、不合时宜的活力。
早川秋的脑海里闪过公园长椅上,她激动宣称“我才不要白白送死”的样子。那个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恐惧,如今被这空洞的、求战若渴的狂热取代。
战场。
……那个怕死的“长崎小希”已经死了。
早川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让她去领取装备。看着她接过制服,佩戴上刻有她名字缩写编号的金属铭牌,检查枪械。每一个动作都符合规范,却毫无生气,仿佛“长崎小希”这个名字只是一个被输入程序的指令。
看着这个过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反抗的念头刚升起,就被玛奇玛那平静而绝对的注视,以及脖颈上那无形锁链的触感压得粉碎。
不能表露异常。
必须撑住。为了电次,为了帕瓦……
也为了……还能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前辈!我拿完了!请带我去签订契约!”
她回来了,眼神灼亮,仿佛“长崎小希”这个名字生来就是为了奔赴这场献祭。他看着这张顶着“长崎小希”之名,却无比陌生的脸,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哀淹没了他。
“……走吧。” 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
--
契约室的阴冷,不仅仅是温度,更像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狐狸恶魔的虚影在符文阵中凝聚,它那狡黠而古老的目光,如同评估货物般在长崎小希身上扫过,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落下判决:
“……很年轻的孩子呢,但是不够漂亮,所以她只能使用我的爪子。”
早川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他感到自己的左臂下方,那块早已愈合、几乎被遗忘的旧伤疤,开始传来一阵细微而持续的、仿佛被无形利齿轻轻啃噬的幻痛。每一次召唤狐狸,伴随强大力量而来的,就是这种皮肤被瞬间剥离的细微痛楚。他早已习惯,如同习惯生命在诅咒恶魔的契约下燃烧。
但此刻,这幻痛变得无比清晰,带着预告般的残忍。
爪子……只是爪子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希那略显单薄、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的侧脸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升起:在他与狐狸恶魔契约时,是否也曾被这样评判过?“足够漂亮,所以可以使用头部”?这种基于皮囊的、**裸的区分,此刻听来,不仅刺耳,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共犯的耻辱。
他看着小希,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只有一种等待完成下一步程序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抗议都更让他心痛。
告诉她。
现在就告诉她,这契约的代价是什么。
不仅仅是失去皮肤,是每一次战斗,都要重温这份被啃噬的痛苦,周而复始,直到……
一个强烈得几乎让他战栗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这个房间,远离这头挑剔的恶魔,远离玛奇玛的掌控,逃离这个正在将她一点点吞噬的体系。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闪现:玛奇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用那能看穿一切,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威胁,没有言语,却比任何锁链都更有效地捆住了他的四肢,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能。
这认知像一桶冰水,对着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反抗火苗迎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物理性的感受,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他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听着她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对狐狸恶魔说道:
“我接受。”
契约成立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被牢牢锁死。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早川秋的感知里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他沉默地领着她完成后续流程,直到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档案表被递到他手中,需要他作为“引导人”签字确认。
他的目光落在表格上。
“長崎小希”四个汉字,工整地、冰冷地印在“契约人”一栏的后面。像一個标签,被钉在了标本盒上。像一个囚犯,被登记在了名册里。她与恶魔的口头约定,此刻被转化为冰冷的文字,封印在了公安这座庞大机器的内部档案之中。
他拿起笔,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在引导人签章处,他签下了“早川秋”。三个字,如同刻在他的墓碑上,与表格上端那四个字——“長崎小希”——永远地关联、囚禁在了一起。
……是啊,你签下了名字。你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她的代价,一起被钉在了这里。
那声音在他脑内响起,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是我……用我的名字,认证了她的刑期。
是你。你见证了整个过程,从无名的痛苦,到有名有姓的囚禁。
--
接下来的流程像一台预装了程序的机器,冷酷地运转。早川秋带着长崎小希——这个名字如今像枷锁一样套在他的意识里——走向指挥室。巨大的监控屏幕将城市分割成无数灰色方格,如同一个巨大囚笼的监视系统。
“这是我们的监控屏幕。”
“唔……只是看着吗?”
“有恶魔出现时,我们会根据情报行动。你的任务,是配合队员,执行计划。” 他听着自己古板无波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念着蹩脚台词的木偶。
执行计划……多么轻巧的词。
就像我当时执行命令去抓她一样。
现在,我要亲眼看着她去执行送死的计划吗?
警报凄厉响起,一个红点在地铁管网区域急促闪烁,像一处溃烂的伤口在脓液下搏动。
“有恶魔出现,我们要立刻出发。”
“好!我们现在出发吧!”
“等等,”他递过配枪和弹匣,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他心里,“带上。”
“好的!”
“走。”
他率先转身,不敢再看她脸上那被设定的、奔赴使命般的“荣耀感”。
车厢内,空气凝固。只有引擎的低吼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早川秋直视前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空洞,却像探照灯一样照得他无所遁形。
“这次的恶魔是什么恶魔啊?看监控像是只大老鼠,是老鼠恶魔吗?”她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闲聊的轻松。
她甚至不害怕了。
玛奇玛连这份本能都抽走了吗?
早川秋的胃微微抽搐。
“嗯,是老鼠恶魔。”他回答,声音绷紧,“它很擅长钻洞,一定要小心。”
……小心。
我对她说小心,却亲手把她推向最危险的地方。
虚伪透顶。
车辆在废弃的地铁通风口旁停下,那洞口像城市皮肤上一道散发着恶臭的伤疤。队员们迅速散开,枪械上膛的“咔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如同行刑前的准备。
“呼……一定要好好表现。”她低声自语,举枪向前,步伐带着一种被灌输的、略显僵硬的谨慎。
早川秋的眼角余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她身上。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片阴影,感觉自己正被剖成两半——一半是冷静指挥的公安恶魔猎人,一半是站在悬崖边,眼睁睁看着祭品走向火海的、绝望的旁观者。巨大的无力感像沼泽,让他深陷其中。
地底传来异动,泥土松动。刹那间,地面轰然炸裂。腥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那只硕大、污秽、眼睛闪烁着红光的老鼠恶魔,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破土而出,利齿直指离它最近的一名队员。
“小心!”早川秋的厉喝与拔刀的动作几乎化为本能。
也就在这生死一瞬,他听到了那个音节,那个他曾经使用过,此刻却让他灵魂战栗的音节——
“叩!”
巨大的、半透明的狐狸利爪虚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如同刑具般重重拍击在老鼠恶魔的头部。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恶魔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便在狐爪的力量下化作一滩污秽的肉泥,腥臭的血雾弥漫开来。
攻击完成的瞬间,早川秋清晰地看到,长崎小希左臂的衣袖,从手肘到肩膀,如同被无形的、贪婪的野兽啃噬,布料连同其下的皮肤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露出的,是鲜红、纹理分明、正在迅速渗出血珠的肌肉组织,像一块被粗暴剥去皮肉的鲜肉。她身体猛地一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渗出,整个人摇摇欲坠。
“好痛……”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痛呼。这声呼痛,是早川秋在她被“处理”后,听到的唯一一丝属于人类本能的声音,却是因为如此残酷的伤害。
早川秋已经冲到了她身边,动作快过思考。
“你……”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那双痛苦的眼睛扼住了呼吸。眼前的伤口,比任何恶魔造成的创伤都更触目惊心。这不再是战斗的勋章,这是契约的代价,是他引领她签下的、持续放血的证明,是“长崎小希”这个名字被刻上的、无法磨灭的残酷烙印。剧烈的负罪感如同海啸,将他淹没。
“和恶魔战斗受伤不是很正常的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试图站直,声音却虚弱得发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试图符合“期待”的倔强。
“先别说话。”早川秋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异常沙哑。他半跪下来,快速取出急救包。当消毒药水倒在暴露的、微微颤动的血肉上时,她疼得浑身剧烈一颤,倒抽一口冷气,下唇被咬得发白,硬生生将后续的痛呼咽了回去。这种沉默的、程序化的忍耐,比任何哭喊都更残忍地凌迟着早川秋的神经。他动作熟练地用绷带缠绕,白色的纱布迅速被血色浸染。
“第一次战斗,感觉怎么样?”他强迫自己发问,试图用对话填补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也分散她那显而易见的剧痛。这个问题本身,就充满了荒谬的残忍。
“……很难描述,但是看着恶魔死掉的感觉还不错!”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因极度的疼痛而扭曲、变形,显得格外诡异,像一张被强行拉扯的、劣质的面具。
早川秋沉默地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害怕在那片空洞中找到一丝对自己的指责,或者更糟——找到彻底的、无知的感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
“好了,继续前进。”他下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冷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自我憎恶的暗流。
后续的巡查在死寂中进行,一无所获。返回公安大楼的路上,沉默如同实体,充满了车厢。医疗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他看着医生更专业地处理那片失去皮肤的区域,看着她紧咬牙关,冷汗淋漓,却始终一声不吭。
“今天的战斗,你表现得不错。”他靠在门框上,开口说道。这句话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投入他自己早已污浊的心湖,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沉重的下坠感。
表现得不错……像夸奖一把好用的工具。
“不过,和恶魔战斗不是那么简单,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会杀死所有的恶魔的!”她的眼神再次燃起那种被设定的、不容置疑的、虚假的决绝。
“杀光所有的恶魔……是吗?”早川秋看着她,那股混合着深切怜悯、沉重负罪和某种看到自身悲剧重演的悲哀,再次汹涌地袭上心头。
“对!因为玛奇玛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敲打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看着这张洋溢着被扭曲的感激的脸,一个近乎自毁的冲动,让他想要戳破这个用谎言编织的泡沫。
“你真的很崇拜玛奇玛小姐啊……”他缓缓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不过,你知道吗?玛奇玛小姐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长崎小希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眉头蹙起,带着一种被程序识别为“攻击核心指令”的、本能的防御性反应。
“你说什么?”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看吧。
连一丝怀疑的种子都无法植入。
早川秋瞬间清醒,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在做什么?以卵击石?他仿佛已经感受到玛奇玛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冰冷地落在他背上。他摇了摇头,将所有翻腾的、危险的真相压回内心深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强行揉碎的乱麻。
“……没什么。”他几乎是喘息着说,“你只要记住,玛奇玛小姐是我们的上司,我们要绝对服从她的命令。”
“是!”她立刻响应,声音恢复响亮,随即又低声补充,仿佛在确认一个最基本的、不容置疑的真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早川秋不再试图沟通。他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玩偶。早川秋在那一刻感觉到,他所触摸到的,只有制服布料和其下绷带的粗糙感。那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愤怒的长崎小希,已经感觉不到了。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伤口需要恢复。”
“嗯。”她点头,转身走向分配给她的宿舍房间。
在她关上门的前一刻,她又突然探出头,脸上带着一种与这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少女怀春般的红晕:“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玛奇玛小姐?我想向她汇报工作,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她的恩情!”
早川秋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到可怕的、被扭曲的渴望和依恋,感觉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冰冷绝望,一个疯狂诡异。
“不用着急。玛奇玛小姐很忙,有事我可以转达。”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好的!但我还是想见玛奇玛小姐!不知道玛奇玛小姐喜不喜欢女生……”
早川秋彻底愣住了,一股荒谬绝伦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支配的力量,竟然能扭曲到这种地步?连最私密的情感,都可以被随意地篡改、植入、扭曲成取悦支配者的工具?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艰涩和某种生理性的不适,“玛奇玛小姐对这些……不感兴趣。”
“这样吗……”她脸上掠过清晰的、如同被泼了冷水的失望,“那好吧,再见。”
门,终于彻底关上了。将那个被冠以“长崎小希”之名的、彻底异化的灵魂,暂时隔绝在内。早川秋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精神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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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川秋用几张钞票和一句干涩的“今天的晚饭自己解决”打发了吵吵嚷嚷的电次和帕瓦。门在身后关上,将那充满了生命力的、近乎刺耳的喧嚣隔绝在外。他没有开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那根绷了整日的弦骤然断裂,他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顺着门板滑落在地。
屋子里死寂一片。没有了电次关于电视节目的蠢问题,没有了帕瓦对于晚餐内容的挑剔抱怨,这种寂静反而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不断变幻的光斑。
他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卧室,疲惫不再是感觉,而是一种具有质量的实体,从公寓的每个角落弥漫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他放弃了抵抗,也无力抵抗。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最后占据他全部思维的,是后勤科那份档案表格上,工工整整印着的四个字——
長崎小希。
以及自己签在旁边,那个同样清晰、却无比肮脏的名字。
--
梦境,如同等待已久的猎食者,张开巨口将他吞没。
他不在任何熟悉的地方。脚下是冰冷、黏湿的触感,仿佛行走在某只巨大生物的腔肠内壁。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暗,只有微弱、惨绿的光源不知从何处渗出,勾勒出无数悬挂着的、粗细不一的锁链轮廓,它们如同森林般密集,静止地垂落,散发着金属的寒意。
“早川前辈……”
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缥缈而熟悉。
他循声望去,看到长崎小希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她穿着那身公安制服,但左臂的袖子完好无损。
“被吃掉的血肉……还会再长出来吗?”她问,没有回头。
他想回答“会”,想告诉她契约的代价就是如此,但话语堵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他拼命向她跑去,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快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制服的瞬间,她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消散。而那身制服,却如同失去了支撑,空荡荡地飘落在地,只剩下左臂袖管的位置,迅速被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浸透。
周围的锁链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轻微地、令人牙酸地晃动、摩擦起来。
“秋。”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自侧面。他猛地转头,看到姬野前辈站在那里,脸上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笑容,但她的脖颈上,却紧紧缠绕着一根闪烁着寒光的细锁链。她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惊恐地转身,看到电次和帕瓦在不远处打闹,但他们的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们的脖子上,同样缠绕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延伸至无尽的黑暗上方。
然后,他看到了玛奇玛。
她静立在这片锁链森林的中央,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无数的锁链从她的腹部蔓延出来,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连接着每一个他看到的、或是黑暗中他感觉到的存在。她的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锁链障碍,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低头。
一根最为粗壮、刻满无法解读的暗红色符文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那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锁链的另一端,就握在玛奇玛的手中。
她并没有用力,只是静静地握着。
但早川秋却能感觉到那锁链在缓慢地收紧,不是物理上的窒息,而是一种认知上的、存在意义上的扼杀。它正在一点点地剥夺他思考的能力,剥夺他反抗的意志,要将他彻底拉入那片由她支配的、永恒的黑暗。
“不……”他试图挣扎,试图抬起手去撕扯那锁链,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玛奇玛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然后,她握着锁链的手,轻轻向后一拽——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不是要勒死他,而是要让他跪下,要他匍匐,要他朝着她的方向,献上自己仅剩的一切。
--
早川秋猛地从地板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扭伤筋骨。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梦中那锁链的冰冷触感和那股恐怖的拖拽力,清晰地残留在他的脖颈和全身的神经末梢。
黑暗中,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长崎小希消散的身影,姬野前辈无声的指向,电次帕瓦僵硬的动作,还有玛奇玛那绝对支配的凝视……以及,紧紧缠绕在他自己脖子上的,那根象征着永恒奴役的锁链。
寂静的公寓,此刻化作了梦魇的回音壁。
我亲手……把她也变成了锁链的一部分……变成了玛奇玛的提线木偶……
……是啊,你亲手为她系上了锁链。就像你脖子上的这一根。
那声音在他脑内响起,不再是单纯的嘲讽,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与他感同身受的绝望。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她变成傀儡的那一刻……我才……
你知道了她的名字,在它失去所有意义之后。早川秋,我们……都是名册上,等待被支配的编号。
“闭嘴……” 他对着沉重的黑暗哀求,声音破碎不堪。
为什么闭嘴?你看得不够清楚吗?那根锁链,不是你我都无法挣脱的吗?
都是我的错……全都是……如果我能更早……
嗯,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是我们所有人的……原罪。所以,还在坚持什么可笑的清醒?
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瓦解着他最后的防线。
这里没有救赎。只有你,我,和这无尽的锁链回廊。
哭出来吧。为了所有被锁链缠绕的名字,包括你自己。
最后的壁垒,轰然倒塌。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撕裂而出的呜咽,冲破了喉咙。早川秋将脸深深埋入膝盖,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浸湿了指缝,落在衣服上,是为了那个他刚刚知晓却已永远失去的名字,是为了所有被支配的灵魂,也是为了他自己那被锁链紧紧缠绕、无法呼吸的、绝望的未来。
黑暗中,只有他破碎的哭声在寂静的公寓里低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