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最近在看约翰·肖尔斯的《许愿树》。
主人公伊恩在妻子病逝后,遵循妻子的遗愿,带着女儿重游他们年轻时候相伴游历过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满着童真与的旅行故事,有着治愈心灵的力量。
阿尔瓦在河边的长椅上读完了这本书。
他合上书,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日落。
书本上有一段话,他反复阅读,哪怕翻到后面,也会翻回来再看几遍——“没有不可疗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他不相信。
或者说,他应该相信吗?
或者说,人应该寻找自己的乌托邦。
人活着是需要精神寄托的。有些人将宗教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有些人将爱情、恋人视为精神寄托,或是将培育一个优秀的后代,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
就其本质而言,任何意义都是人主观赋予的,包括生存、生活以及生命的意义。
一个正常的人——或者说正常模型中的人,会为自己的目标、生活、生命等等一切赋予意义。他们不会陷入“没有意义”的魔咒中。或许有一些事物是“没有意义”,但背后却带着情绪价值,那也是“意义”,并不是真正的“没有”,也即“虚无”。
阿尔瓦把烟盒放在身边,打火机压在红色的万宝路烟盒上,但他只是放在那儿,没有碰它们。
这款红色包装的万宝路,是赫尔曼过去经常抽的烟。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阿尔瓦经常因为抽烟的事情跟他吵架,让他不要一边抽烟一边写草稿,这样的“烟稿”他一点也不想看,而且火星掉落在纸张上会引起火灾,很危险。
赫尔曼只是嘻嘻笑着说对不起。
但是一次都没改过,下次还敢。
阿尔瓦快被气死了。
阿尔瓦不会抽烟,也从来没想过抽烟。
也不知道是哪天,总之是在赫尔曼离开之后,阿尔瓦在加油站买燃油添加剂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包装,竟然鬼使神差地让店员拿了一包。
刚开始抽的那几次,他都被烟雾呛得厉害,舌头和喉咙像被火焰烧灼过一样辣辣的,脑袋还会晕很久。他不理解抽烟的乐趣到底在哪里,很困惑,非常不解。
忽然有一天,他好像就开窍了,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吸。
抽得太快,舌头会麻,烟蒂也会变得太长,但是掉不下来。
最好是小口一点,慢一点。
他慢慢找到了诀窍。
他还试图模仿赫尔曼,感受一下赫尔曼当时的想法,但是后来发现不太行,烟雾报警器会响。赫尔曼能把稿纸熏得全是烟味,大概应该是把家里的烟雾报警器拆下来了。安全起见,阿尔瓦还是放弃了模仿的想法。
也是,赫尔曼是赫尔曼,他阿尔瓦是阿尔瓦,他们始终是不一样的。
阿尔瓦还是会担心哪天不小心把家给烧了。
他感受不了,也不想感受。
这人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唉。
说是这么说吧。
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都是小打小闹,是觉得不靠谱,是觉得他有些地方做得不厚道,但阿尔瓦都没想过跟赫尔曼绝交,也没想过会再也见不到他。
意外来得过于突然,阿尔瓦至今没能从挚友的离世中走出来。
他感觉好像明天醒来还可以跟对方打招呼,他还能发消息约对方一起出来喝酒,可是出门的时候又会发现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了,他的学生已经不是那些了,他的同事、所在的科研团队也有了改变。
连那么小小一个的卢卡斯,现在都读大学了。
对了,他也搬了家。
搬了一两次吧。
现在这个家是因为卢卡斯搬的,他特别搬过来当卢卡斯的邻居。
从巴尔萨克女士那里问到卢卡斯的住址和房屋中介,联系了中介租到了同层的房间,然后搬过来。赫尔曼作为孩子父亲,一点也不负责任,完全没有养孩子的概念。他就当是帮赫尔曼照看孩子了。
这么说好像很伟大,当别人没有血缘的父亲,帮别人养孩子。
但是阿尔瓦完全没有经验。
他既没有生养过孩子,也没有过任何和孩子接触的经验。
面对卢卡斯,他更多的其实是负罪感,得了巴尔萨克家的好处却没有回报,愧疚、自责。他很清楚赫尔曼如何亏待他们母子,但是他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他想要把这些善意加倍地回馈给卢卡斯,他想要把卢卡斯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但是有些时候,阿尔瓦还是会觉得很无力。
他帮不到他们,他帮不到卢卡斯。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对卢卡斯是,对科研是,对自己的人生也是。
马约拉纳费米子假说要建立在能找到这个费米子的基础上才可以实现,如果找不到,那一切都是空谈。说再多的假设,材料跟不上,做不出来,就实现不了。
科研最忌讳的地方就是学术不端,数据造假。
为了表现自己有突破性成就,故意把无说成有,捏造事实。说轻了就是欺骗感情,害得人空欢喜一场,说重了是学术不端,应该把这些人在科研行业里拉入黑名单。
如果你有,那自然是最好。
阿尔瓦不想当空口白牙、无凭无据指证别人的那种人,他也不谈别人的实验结果、论文究竟是真是假,他只说自己的、自己团队的——那就是一直都没找到。
阿尔瓦也不像二十几年前那么容易焦躁不安,实验室待久了磨出了耐心,找不到,那就再找找,反正实验做出来始终是有意义的。
但合作的企业没有耐心。
他们太想要量子计算机了。无论是阿尔瓦还是团队里的其他教授都跟企业方解释过无数遍,需要材料,他们需要材料,现在的问题就是材料。解决的方法就是研究材料,他们已经在研究了。
但企业还是会追着阿尔瓦问他的马约拉纳费米子。
为什么别人能找到,为什么他找不到?
老天。
这个问题不如改成:为什么别人能拿诺贝尔物理奖,他阿尔瓦·洛伦兹拿不了?
他要是能找到马约拉纳费米子还给你这么顺利地研发出来拓扑量子计算机,明年的诺奖他都能进提名列表了。
阿尔瓦无奈地笑笑,还是很有礼貌很有教养地回复了企业方:“实验仍在进行,但是目前进度不太乐观。下一步我们会调整实验方向,如果您有需要,您可以定期前来我们这边的材料实验室视察,监督进度。”
“算了算了。”企业方来的人也没耐心,“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了。”
“好的。我送送几位吧。”阿尔瓦摆出营业式笑容,侧身给他们按下电梯按钮。实验室里的实习生主动请缨替阿尔瓦的岗,结果阿尔瓦不答应,用眼神示意她回去。
那应该是……
有什么事情要私下说?
大家都是很聪明的人,一点就通!
阿尔瓦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他,期待他会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但他一直不说话,直到刚才的实习生问他,他们都聊了什么,阿尔瓦才缓缓开口:“没聊什么,随便说了两句。”
实习生眯起眼睛看他。
不对,绝对不对!
教授脸色阴沉,眼神躲避,遮遮掩掩,肯定有事隐瞒!
“教授,到底是什么事?别说,让我来猜,我算牌很准的!完全可以摸透你的心事……”
“谢谢你。”阿尔瓦迅速打断,他顿了顿,整理神色,望向实验室的其他人,温柔地笑笑,“差不多到下班的时候了,大家也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现在天气转凉了,晚上比较冷,能早点回去就早点回去吧。”
“诶?那好吧……”
说到下班,萎靡不振的打工人都有了精神。
实验台前弓着背的研究员们纷纷直起身体,抬起头赶紧做完手上的活,准备收尾下班。
巨大的实验器械后,一只手犹豫着缓缓举起。
“不好意思,教授可以稍微留步看看我的实验吗?我这边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这几天尝试了几个方案,但是没有看到效果。”
阿尔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我来看看……”
阿尔瓦从门后拿起自己的白大褂,匆匆穿上,快步走向角落里的研究生。
出实验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手机上是卢卡斯的未读消息,他在超市买了一点食材,想一起做饭,等阿尔瓦回来。消息里配了图,都是一些比较好处理的材料。
阿尔瓦向卢卡斯道歉,刚才没看手机,一直在指导学生,拖得有点晚。现在回来了。
他让卢卡斯在他家门前面的地毯下面拿备用钥匙开门,先简单处理一下食材,他马上就到。
“今天这款香肠在打折,看起来好香!买了一点试试,感觉应该会很好吃!”
一回到家,卢卡斯就捧着圆滚滚的香肠跑到他面前,像是古代的使臣给国王献宝,捧着盛在碟里的香肠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但是阿尔瓦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的短裤。
最近转凉,最低温度只有个位数,阿尔瓦都穿上了防风的长款大衣,也换上了厚一点的长袜。这么冷的天,卢卡斯居然还穿着短裤,阿尔瓦看着都觉得冷。
“嗯,今晚试试。”阿尔瓦先脱衣服,随口搭话,“今天有点冷,你就穿这么少吗?”
“下午打了会儿球,有点热。”卢卡斯无所谓,“回来之后还好吧,房间里不冷。”
还得是年轻人。
阿尔瓦钦佩地点点头。
晚饭比较简单,十几分钟就做好了。可能是运动过后饿得太快,卢卡斯反复走来走去,坐不住,就等锅里的香肠煮熟。阿尔瓦分好餐,刚开始慢悠悠地切开自己盘里的香肠,卢卡斯已经消灭掉自己的半份晚饭了。
“对了,备用钥匙!”
吃到一半,卢卡斯猛地想起来自己兜里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
没等他掏出来,阿尔瓦淡淡开口:“钥匙你拿着吧。”
“啊?”
“你帮我拿着,哪天我忘带钥匙了就找你。”
“教授,我们才认识多少天,你不怕我来你家偷东西吗?”卢卡斯的眼神澄澈又单纯。
“我们家……”阿尔瓦无语了,“整个家最值钱的是我本人,你干脆把我偷走吧。”
卢卡斯环顾四周,阿尔瓦这个家确实什么也没有,他不爱用科技产品,工作会用的笔记本电脑通常也是随身携带到实验室,剩下的草稿纸和书,小偷来了也不想偷。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在美国,要是门没锁好,床垫都给你偷了。”
“美国人民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意大利小偷不是也会偷衣服吗?羊毛制品听说挺危险的,还有人会被偷内衣内裤。我感觉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教授,你可得小心了,你那件羊毛大衣那么漂亮……感觉能卖好多钱。”
阿尔瓦无奈扶额。
卢卡斯嘿嘿直笑。
阿尔瓦选择直接换个话题:“今晚你有没有安排?我想去超市补充一点日用品,要不要一起去?”
卢卡斯很兴奋,爽快地点头答应,恨不得立刻就跟着下楼现在就去逛街。
那还是有点急了,他还没吃完饭。
卢卡斯已经迫不及待了,主动去洗掉厨房的锅碗,争取最快时间一起出门去逛街。
阿尔瓦恍惚间感觉养狗应该是养孩子的基础课,家养的小狗一听到主人说到“出门”的关键词就会疯狂摇尾巴,围着主人转圈,主动叼来绳子,等待主人换好衣服一起出门。
孩子也是。
孩子也是喜欢到外面去玩耍的,不能老闷在家里。
两个人晚饭后一起去了超市,给卢卡斯添了一套餐具,随后就是挑选一些洛伦兹家需要补充的日用品,像是用得比较快的除臭剂、护发精油,还有刚好用完的衣物柔顺剂。
阿尔瓦问卢卡斯有没有需要的东西,他来结账。
卢卡斯就是嘿嘿傻笑,推着购物车转圈,也没拿什么东西。
两个人又逛了逛,卢卡斯也没挑什么,最后拿了跟阿尔瓦同款的除臭剂和护发精油。他还问阿尔瓦用的是哪款洗发水和沐浴露,阿尔瓦没多想,给他拿了自己家在用的牌子。
卢卡斯就像拿到圣诞节礼物一样,笑容灿烂地抱着一堆洗护产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