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味。”
你摸着猫的手顿了一下,又重新挠了挠猫的耳朵。
坐在你背后的付丧神藏在房檐荫庇下的阴影里,明明应该白天,但那里偏偏因为房檐的夹角还有外侧过于明亮的天光形成了一块昏暗的角落,你侧过头去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光,荡着名为“好奇”的情绪。
“你的身上有血味,受伤了吗?还是——?”他状似体贴地吞掉了另外一种更合理的猜想。
在这里的生活让你对时间的感知逐渐模糊,算算日子,确实要到了。
半大的三花猫灵巧地从你的腿上跳到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了,你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是路过他进了屋子。
自青春期之后每个月都会有血从你的身体里流走,为什么会有这么麻烦的机制呢?你换掉沾了血的衣服,白色的肌襦袢上面染着刺目的红,现在你倒是没有那么讨厌月经了,至少这证明,你的身体机能还在持续运行,没有被侵蚀到无力回天的程度。
脏掉的衣服塞进了脏衣篮里面,你还是不能接受他们替你清洗贴身衣物,在拒绝了好几次之后,你终于守住了那点边界,但也许在他们看来,替主人照顾生活天经地义,那替主人浆洗衣物也是这种义务的一环。
人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从刚来的时候不能接受他们对你的毕恭毕敬,到今天连铺床都有人代劳,你的底线被一步步地放低,直到现在,你在房间里换衣服,隔着一扇单薄的纸门,外面立着一个成年男性的影子。他体贴地背对着你站着,但他敏锐的五感不可能听不到门内的动静,衣料擦过皮肤的声音被安静的环境无限放大,虽然没有被看到,但还是让你产生了被看光了的羞耻感。
如果他想的话,无法上锁的门轻轻一拉就能打开。
但他没有这样做。
早饭你借口前一天吃了太多没有吃,午饭正常吃了下去,吃不出来是不是特制款,但如果不吃的话要怎么样呢?激怒他们对你没有好处,饿着自己对你也没有好处。
午后三刻,三日月宗近请见,这次他没有带着需要你知道的公务前来,他给你带来了一只猫。
被放在篮子里的、看起来只有几个月的三花猫,被带过来的时候正睡得昏天黑地。
“猫……?”
“昨天出阵回来的时候,毛利捡到的。”他如此解释。
她迟疑地吐出两个音节来,想要疑惑,但又经不住诱惑想要伸手去探一探真假。此刻她的面具是有裂纹的,从那些裂纹中,他窥见了一些真实的东西,那些难以被抓住的、遥远的东西,大概被她藏了起来。她的身体坐在这里,被困于这方井底,但你的灵魂并不居住在这儿。
“给我的吗?”她带着点小心翼翼,又带着点警惕地问。
“是小猫啊——主人有养过动物吗?”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一旁的鹤丸插了进来,他无视了三日月一开始的暗示,坐在那里一步都不肯挪,仿佛一座铜墙铁壁。三日月固然不悦,但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和室,即使他走出去,依旧能隔着一道门还原出门内的光景,他宽容地原谅了鹤丸的无礼,就像他宽容地原谅了你昨日的挑衅一样。
“有哦,”你在鹤丸的凝视下抽走了放在猫身上的手,手指蜷进了袖子,完全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在应对他们,“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鸟。”
“鹤也是鸟。”他冲你眨了眨眼睛,表现得十分乖巧。
三日月看到你笑了,但那个笑是带着几分嘲讽的,不知道是在指向谁:“是一只麻雀。”
你继续说了下去,但他的目光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被收走了簪子还有其他有尖锐一角的饰品,这些日子里你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束着,在脑后扎一条发带,今天的发带是配着衣服的浅灰,上面的花纹像是被稀释又流淌开的墨,发尾垂在身后,此刻因为坐着的原因落到地上,又从衣料的侧面探出头来。付丧神的视力极好,他看到那束头发的发尾有些分叉、发白,那些分叉破坏了这个画面的美感。
明明前几天见面的时候还没有。人可真是脆弱的生物,一个看不住,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朽坏,似乎是几息之间,你就褪去了几分孩子的情态,脸上的留白更少了,倒是多了几分锋芒毕露。
长大了,这是好事啊。人类通常会这样评价这种现象,但三日月夸不出来。太短暂了,不过月余,你就不是孩子了,再过月余,你就可以称之为一个女人了。现在,你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坏心眼的笑,他听到你说:
“大概是我三岁的时候吧,从外面带回来,用铺了草叶的笼子和清水、米屑好生养着,但它似乎不太情愿,宁可在笼子里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吃我准备的食物,大概——大概两三天就死掉了吧。”
“鹤可不会死掉!”无视了你话里隐晦的暗示,鹤丸积极地呈上了自己的忠心:“可以一直养着哦。”
那只手重新从袖子里伸出来,轻轻弹了弹猫的耳朵,视线顺着粉白的指尖上移,路过修长的手指、骨肉恰到好处的手背,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绦子,再上面的光景就被不识趣的宽大衣袖遮蔽了。
这里的两振刀都听懂了你的意思,鹤丸选择了无视,但三日月开口了:“那养只猫吧,”他如此劝谏你,似乎真的只是对你的宠物选择提出建议,“猫不用您费心准备笼子,天守阁这么大,让它随便跑动就好。”
“在屋子里养了太久的猫,走出去也会害怕外界的吧。”
“猫只要照顾得当,在屋子里也可以过得很好。俗话说得好,猫有九条命,可以陪伴您很久呢。”
你昨日那点轻飘飘的抗议,在脑中具象为了一只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麻雀,但那点想象很快就被抹去了。你绝不是什么短命又随处可见的麻雀,也不可以是。
“……或许吧。”三日月听到你如是说,有什么东西被你咽了下去。
猫之于人,人之于刀,大概是一样的道理。
“您毕竟尚且年幼,”您听到他语重心长、如一位关心你的长辈般劝诱你:“人的一生对我等刀剑而言是短暂的,但对人而言,十几年间,会发生的事情、需要体尝的情绪太多了,尘世的五种烦恼缠绕、身体的诸多疾病困扰,您明明有一条更轻松的路可以走的。”
你完全不曾心动吗?不是的。贪生怕死是人类的本能,对那个诱人的可能性全然无动于衷未免有违人性。
死亡是什么东西?你在六岁就得到这个答案了。
是不再回来。
这个答案是生者给出的,亡者已经获得了全然的寂静,也无法给出答案了,只有被留下来的人才能体悟出这个。
不要——不要丢下我。往前数的数月,你都被噩梦所侵扰,无论你怎么祈求,从梦里被拉出来之后,梦里想要抓住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亡者。对死亡的本能性恐惧夹杂着那点隐秘的期待,只要挣脱出去,你就不用再一遍遍地接受亡者是无法回来的事实了。
可他们——理智将那些本能抛却之后,你看向面前这个美丽的男人,他眼里的新月永远清澈,他只需要手入就可以使躯体恢复如初——他们却要将你拖入那种痛苦中,永远不得解脱。
你抱起那只熟睡的猫,热烘烘的体温熨帖着你的胸膛,隔着厚重的和服,那层暖意也透了过来,仿佛那点温暖可以抚平你心里的寒意,你微微垂下头,以一个祈求的姿态说:
“那也是我的人生,如果您还怜悯我……请不要再继续了。”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大概是作壁上观吧。他们各有私欲,并非团结一心,同为平安刀,也不见得有多么亲厚。
“呜哇,吓我一跳,您这是要做什么?”他夸张地缩了下身子,看向了被拉开的门,你已经换上了现世带来的衣服,头发也编成了辫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我要骑马。”
“现在?”
“这个不可以吗?”
“在流血吧?”
“我身体很好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骑马也是你们对我的禁止项吗?”
他煞有介事地掰起指头数了起来,竖到第七个手指,他做出了结论:“不是哦,誓文只是说不可以让你离开本丸。”
“……”这份坦诚是好的,但那份誓文是什么东西?
“你说的誓文,是什么?”
“这个啊,”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等今天晚上,当成睡前故事讲给您听吧。”
有些日子不见,霜月却似乎还认得你,你是那个每天早上来给它投喂胡萝卜的好心人,它摇头摆尾地打了两个响鼻,看起来还算高兴。
照顾马的谦信景光在你对他的夸奖里已经有点转向了,他抱着一小桶胡萝卜,眼巴巴地跟着你转圈,跑前跑后地替霜月装上了马鞍。最后,他郑重地将缰绳递到了你手里。
“谢谢你,谦信。”你对他笑了笑。
“主人还会再下来玩吗?”他用孩子般的语气,期盼能够再次见到你,可你没有忘记,他们是刀的付丧神,经历过百年,绝不是孩子了,他什么都懂的。
长船派唯一的短刀,和姬鹤同属上杉刀。
“如果我下来玩的话,谦信会招待我吗?”你故意问。
“嗯!”他重重点了几下头,“我们会拿出最好吃的点心的!”
“那,下次有时间的话,我会过来的。”你拉着缰绳往外走,鹤丸已经选了一匹高一点的母马在外面等你了,走到太阳下面,你回头去看谦信景光,他的眼睛在阴影里也亮亮的。
你恍惚了一瞬,就仿佛他真的是个孩子一样。你压住那一瞬间的犹豫,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向了鹤丸。
“你更喜欢短刀吗?觉得小孩子可爱,女人长大了都会喜欢小孩的吧?”他状似无知无觉地说着似乎正确的推论,而你却觉得那话里有话。从刚来的时候你就感觉,这振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平安刀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他说话总是留着什么。那种琢磨不透的态度,令你警惕,也令你畏惧。
“乖巧的孩子就像会撒娇的猫猫狗狗,”你圆滑地说:“很少有人会讨厌吧。”
草还没有出芽,但也许再过个十几天就出来了,不远处的山谷里现在也是萧瑟的,今天是个大晴天,还有三个小时太阳才落山,走一趟足够了。
你目标明确地朝着那个方向进发,今天的霜月也很配合,而鹤丸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跟在你身后。按照你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会说点什么俏皮话来活跃气氛的,但是他没有说,而是纵容般由着你走向那个边界。
上次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前了,虽然有刻意记路,但这么久过去了,而且山谷又长得那么像,你还是有些不确定方向。电子手表上的时间已经跳到了下一个钟头,但你还在山谷的入口处徘徊,河道水位似乎因为近期的雪化有些上涨,霜月本来就不是什么高个子的马,淌过去有些勉强,或许再找找?
“您要找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你身后响起,你瞬间汗毛直立,鹤丸国永,他那种带着点探寻、又带着点恶劣期待的语气算什么?
“神界门?”他驱使自己的马上前几步,你们现在并肩而立了,因为他的马更好一点,你甚至得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你不应该迟钝地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这十余天的看守轮换让你模糊了某个应该是常识的东西:不要单独和男人待在一起。
而且现在是荒郊野外。
你抿了抿嘴唇,强行压下了声音里的颤抖。
“闲逛罢了。”
你调转马头,准备若无其事地走开,但他也跟了上来。现在的距离早已突破了君臣之间的安全界限,他的膝盖剐蹭着你的大腿,他看上去非常关心你。
肢体接触的部分,落在皮肤上的感觉顺着脊椎爬进大脑,你的心跳逐渐加快,空旷、无人的后山,离有人活动的地方还有至少四十分钟的路程,你和一个成年男性独处,他想对你做什么你都无力反抗。
——你一直都无力反抗。
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为什么你会落得这个境地,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高高兴兴地准备去读大学,为什么今年就急转直下——不,从去年爸爸去世的时候,你的命运就急转直下了,只是你无知无觉,是你的迟钝酿成了这个恶果。
可是你明明很努力了,听了劝告留心了这座本丸的不对劲、在发现真相后立刻将自己的灵魂栓到了现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努力地挑唆、拉拢,可三日月依旧可以自顾自地进入你的居所、他们依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你的装扮和生活。
“累了吗?”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手臂被触碰,你被那种触感搞得心里发毛,在他收紧手指之前,你一夹马腹,驱使霜月跑了起来。
跑。
跑。
跑走吧,飞不走就跑走,不要成为笼子里的鸟,不要让妈妈给你的名字成为一个笑话。
风吹在脸上,眼泪、大口的喘息和小腹持续的钝痛让你的眼前一片模糊,你勉强地握着缰绳,像无头苍蝇一样向冲着山里跑去,但怎么都找不到那道鸟居。方向没有错,为什么——
“累了吗?”白发的付丧神依旧游刃有余,他支撑住你的手臂不让你摔下去,他又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而你因为刚刚波动的情绪而四肢麻木,根本没有力气再次甩开他,也没有力气回答他,这是呼吸性碱中毒的症状,不能过度换气,你用最后的理智劝诫自己不要呼吸太快,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反向抓紧了他的手臂,手指下的肢体纤细但蕴藏着力量,现在,他只是温顺地任由你将自己上半身的力量都压在那只手上。
“这可真是吓到我了,”他另一手顺着你的背,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转头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来,他用手背颠了颠那条三股辫,“头发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你现在缓过来了,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哇,不错的眼神,是看仇人的目光,被当成共犯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事实如此。
他安抚性地笑了笑:“回去我帮你剪头发吧?”
“滚开!”
毫无攻击性,倒像是被麻雀啄了一口。
“明历大火,”他突然说:“明历三年那场烧掉了三分之二个江户城的大火,据说死了很多女人。”
你狼狈地咳嗽着,心想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您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那时候的女人梳着长长的垂发,”他看向你,眼神晦暗不明,“所以她们很难从大火里出逃。”
明历大火,又称振袖火事,据说是因为振袖和服衣袖上的火而引起的。江户时期为什么开始流行盘头、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已经不可考了,但江户初期其实都还是像战国一样是垂发的,有可能是受明历大火的影响,过长的垂发导致行动困难也很容易引火上身。
可以猜猜看鹤丸的立场,他算是挺捉摸不透的一位了,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塑造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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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