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慢悠悠向停车位走去,身后还紧紧跟着个人,一步一步踩过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随后手肘处搭上来一双手,轻轻地,在白色的羊绒衣料上压出几道褶皱。
解雨臣眼里划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平静,目露了然,但又不见身后的人说话,他抬手覆在了孟喆安的手指上,笑着问:“怎么了?不冷吗?”
落后半步的屠颠看得一愣一愣,很难想象这个是解雨臣,或是说,解雨臣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过也是,当年解雨臣根基未稳,在人前提起“齐安”这个名字的时候少之又少,现在……已经摁死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了。
孟喆安却是有点愣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三魂七魄有一半离身出走了。几步后,她才慢慢叹了口气,“手有自己的想法,一溜神没拦住。看你在前面走得那么端正,总想上手扒一下。”
解雨臣笑了笑,“你还记得《锁麟囊》和《金玉奴》是怎么学会的吗?”
孟喆安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刚才的手欠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就爱从解雨臣身后搭他的手臂,看他满园走步都挣不开自己,像小火车头挂着节车厢似的,她就一边无声地笑一边哄他给自己开小班唱一遍又一遍。
不过后来就纯纯是出于好玩了,仗着少年时自己个头窜得快,总喜欢站抓着解雨臣的手臂在他身后,轻轻呼一口气,吹乱他打理好的发丝,露出发旋,然后在解雨臣无可奈何的目光里笑得停不下来。
直到……直到什么时候不这么干了来着?孟喆安晃晃头,半点也想不起来,索性作罢,收回了手。
“听见这两个剧目头就疼,不要提不要提,再说,我都已经还给二爷爷了,何必再提。”
解雨臣笑了一下,问道:“你想用车?”
“刚才倒是想问你这个来着,不过我转念一想,万一出什么事,有人顺着车牌查到你那……就还是算了吧。”
“比起这个嘛,我更不放心你超速和连闯红灯。”
孟喆安不由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真干过这种事?怎么好像给你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样?”
解雨臣侧眸看了看她,满脸迷惑,不见丝毫能回忆起来的可能,他叹了口气,“零零年九月,你在德国魏玛违章驾驶,差点被吊销驾照。”
“啊?”孟喆安一愣,震惊得不敢置信,“那会我应该还在美国读书吧,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到德国?还违章?”
解雨臣想了想,默默道:“跟随导师参加研讨会,晚上回酒店途中遇到□□火拼,所乘车辆被错认成敌对组织而遭追杀,所以被迫违章了。”
“听起来像编的。”屠颠微笑道。
孟喆安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对解雨臣说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解雨臣倒是很平静,失笑道:“是你的原话,当年联系时你还说你正在交罚款。现在再细究也无从问起了。”
孟喆安没再说话。屠颠看看她,那张脸上没什么情绪,垂着眼看地上的雪,也看不出在想什么。他还以为她总爱笑呢。
“你也会唱戏?”屠颠问她。
孟喆安看了看他,摇头,“以前会几段吧,现在应该完全不会了。”
“这样嘛,那真是太可惜了。”屠颠笑着,用一种温和的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以前,解雨臣为你描过妆吗?”
“屠颠。”解雨臣侧头,微微加重了语气。
“这也不能问?”屠颠就笑了,眼神意味不明,“以前常听霍秀秀提到这个‘安安姐姐’,难得见到本人,好奇下朋友的好友也不行?管理这么严格,解当家当老板当习惯了?”
孟喆安看看解雨臣,又看看屠颠,揉了揉幻痛的额角。她是看出了这两个人不对付,但没想到分歧这么大,而现在,自己正处于尚不知是分歧点还是导火索的位置。
孟喆安伸手将解雨臣挡回自己身后,抬头看向屠颠,“屠医生,你好像对我的事很上心啊,尤其在能联系到解雨臣的事情上。你不会是……”
孟喆安拖长了尾音,自唇角慢慢蔓延开来的笑意映衬着眼底聚拢的戏谑,显露出那股本性下的锐利和张扬,好像一柄利刃缓缓出鞘,凛冽的锋光一点一点占据、撕裂目视之人的眼眶。
心口倏然一滞,屠颠感觉到刚才还和解雨臣辩驳而鼓动的唇舌渐渐发紧,他不动声色地压平骤然一乱的呼吸,笑着说:“是什么?”
“对兄弟的占有欲作祟。”孟喆安慢条斯理地说完,笑着摊了摊手,“我倒是可以理解,从小玩到大的哥哥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疑似异父异母但亲妹妹的人,莫名其妙的危机感驱使争夺关注,甚至想挑拨离间?真是可爱的小孩子心态啊。不过,其实我和解雨臣是师姐弟,不能算作兄妹。你倒是可以随你雨臣哥一起管我叫姐姐,我不会介意。”
屠颠听完,看了在她身后默默笑的解雨臣,脸上笑意愈渐加深,堪称如沐春风般和煦,“齐安小姐在美国留学时学的什么专业?”
“机械工程。”
“你选修过心理学吗?”
“嗯……好像有吧,记不清了。”
“那应该挂科了吧。”屠颠微笑:“心理分析的每个点都很出人意料,千奇百怪。”
“屠颠小弟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能我也确实不太擅长儿童心理学吧。” 孟喆安笑容恣肆。
屠颠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明知她是故意的,故意曲解他言行之下的目的,故意将他的试探歪曲成幼稚的嫉妒心,不接招也不在意,而是全盘掀翻他用言语设下的陷阱。
挑衅也好,反激也罢,屠颠承认,她确实成功了,他心底扭曲的情绪确实几乎有一瞬间被激荡起来了。
骨子里极端的肆意狂妄,原来是这样的啊,齐安。
这样的人,心里若是有弱点,找到不难,而要利用这弱点将她人引入人生中的深渊却并非易事,一招不慎,反而会使自己陷落进去。
“如此关照,我可担不起,还是留给解当家吧。”屠颠轻声笑了笑,越过她和解雨臣。
没法影响她。可还是不甘心。
那很久以前从心隙里滋生出的情绪,经年累月,成了莫名的恨。然而这股恨意要裹挟的人却走了,于是缠结难解的恨意淤积在心底,化成了沼泽。可偏偏,过去了这些年,她突然又回来了……也就只有将她给填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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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了停车位,车钥匙还是落到了笑嘻嘻的孟喆安手里。
在目睹解雨臣被孟喆安甚为殷勤地请入后座,屠颠坐在副驾驶里默默系好了安全带。
但孟喆安开得并不快,转过几条街后,先将屠颠送到了家,一路无话,偏要在屠颠下车时,笑着故意问一句“屠医生,需要明天接你去上班吗?”
屠颠微笑,“砰”一下关了车门。隔了几秒后,声音在车门外响起,有些模糊,“多谢齐安小姐了,明天七点半,我在这里等你。”
孟喆安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如退潮消失,一下变得百无聊赖。
“乐极生悲了。”解雨臣笑了笑,“齐安,你忙你的事吧,不用管屠颠,我会派车去接他。”
“倒不是因为这个,换个地方再说。”
孟喆安将车开到一个社区公园附近,锁上了车门。
“先说跟霍家有关的那件事吧。”
*解雨臣望向车窗外,阳光照在雪地上,一片晶莹烁动,“二环内靠近长安街的地方,有一栋属于某个部队的板楼,地面上有七层。当时节假日夜里忽然起火了,火势很凶,瞬间就烧得面目全非。消防灭了火后,从里面清理出来十四具尸体,其中十三具男性尸体的尸检结果却是淹死的,而且分散在十三个不同的房间里,在平面图上组成了像鱼的图形。十四具尸体是在天台发现的,个女性,据现场痕检推断,她是一边燃烧着一边走上去的。”
“警方按正常查案方法行不通,所以霍家牵线找了他?”
*解雨臣点点头,“霍老太太找了陈皮阿四,你也知道,他不便出面。那个人只是看过了一些现场照片就笃定还有第十五具尸体,他们在车库下找到了一口井,用了两天抽干了。”
解雨臣的话停在了这里,孟喆安抬了头,从后视镜中看他,“之后的事你也不清楚了?”
“有一队警察和他一起下去,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上来了。”
孟喆安想了想,“我直接去问霍老太太的话,你觉得她告诉我后续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不会告诉你。”解雨臣说道:“霍家承了他这个情,就绝对不会再跟你透露任何事。”
“我想也是。”孟喆安叹了口气,“那栋楼在哪儿?”
解雨臣欲言又止,沉默几秒后,还是报出了一个地址,说:“晚上我和你去。”
“你晚上还是好好睡觉吧解总啊。”孟喆安笑笑,“别担心,帮手已经送上门了。”
“那两个人?”
孟喆安点头,“今天晚上的事,就是他们的投名状了。”
“齐安,要冒险的事别去做。”解雨臣静静望着后视镜中她的那双眼睛,“记得联系我。”
“好啊。”孟喆安语气轻松带笑。
“屠颠是什么情况?”她又问道。
“在解家,我和他一起长大,他自小就很喜欢恶作剧。”解雨臣顿了一下,“对他自己来说,应该也算不上喜欢,只是从玩弄人性的过程中能感受到一些乐趣。”
“内心虚无?”孟喆安沉思片刻,“他为什么盯上了我?以前我见过他吗?”
解雨臣摇摇头,他已经发现了,屠颠对她怀有一种扭曲的情感,但于情于理,他不愿让她知道这些事。
“你在美国真选修过心理学?”
孟喆安怆然一笑,“完全不记得了。”
“车祸的事会不会是别有隐情?”解雨臣道。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了。尤其最近两年,几乎完全空白,导师和同学的姓名都不太能记住。”
解雨臣想了一下,“零零年夏天你也来过一次北京,和你一起的有两个人,是你带的学弟学妹,一男一女,男的似乎叫芬格尔·弗林斯,那个女孩……你是叫她伊芙。”
“芬格尔?”孟喆安对这个名字倒还有些印象,只是解雨臣或许不清楚,那个人的全名其实是芬格尔·冯·弗林斯。
孟喆安从校医院醒来的当天夜里见过他,那个铁灰色长发的青年坐在窗边望着她,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没比她好多少,看起来很是颓废,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不怎么开口说话,眼神那么悲伤。
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精神还恍恍惚惚的,记忆力也不太好。直到这里,孟喆安才忽然想起来,那个叫芬格尔·冯·弗林斯的年轻男人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望她时说的那句话——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呢?
孟喆安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悲伤,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好好活下去”这句话。
“那次来这里也是参加什么研讨会吗?”孟喆安问。
“你说的是带队旅游,陪他们去了新月饭店、潘家园和故宫。”解雨臣说道。
“这样啊。”
孟喆安没再说话,只是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毫无实感。
带*部分为引用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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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何因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