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
化雪。
小小的动乱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绣衣楼的这批粮食在这个冬天发挥了额外的作用。西凉军靠着互市与周边各族新定了不少盟约,关外人民获得和粮食,保住了性命和江山。
当然,绣衣楼也狠赚了一笔。官道通了,启程就在这几日。
为了表示感谢和愧疚,楼班亲自往西凉军中送了十几头羊。她四处看了看,问:“大人广陵呢?”
张辽依旧是那副冷冷的神色。
“不知道。”
“哦,那他的伤势如何?”
“死了吧。”
楼班:……
无论是这个玩笑,还是张辽会开玩笑这件事,都显得格外诡异。
楼班“呵呵”笑着,从帐外带进来一个小女孩。
“有件事麻烦张将军,”楼班道,“她想要找大人广陵道谢,能不能劳烦张将军派个人送送她?”
张辽往下睨了一眼,小女孩又被吓得躲到了楼班后面。
“谁要找她便自找去,”张辽道,“这是军营。”
楼班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张辽去而复返那模样明明就和广陵王很熟,今日又是怎么了?罢了,总归听起来他也不是真想杀了广陵王。
她而不语,把小女孩儿托付给副官,说自己明天来接。
连楼班都看得出来,副官自然更看得出来。他本就焦心张辽和阿蝉的关系,正好可以借机让张辽去找阿蝉。他带着小女孩儿玩了大半天,等张辽例行公事结束后,便带着小女孩,同一盒点心一起塞给了他,不待他拒绝,一溜烟地骑马走了。
......
两人大眼瞪小眼,小女孩还是很怕他。但她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那天的姐姐,鼓起勇气问道:“阿叔,你能带我去找那个姐姐吗?”
张辽长剑收鞘,径直走了。
小女孩赶紧埋着头,小跑着跟上,却冷不防前边的人停了下来。
“阿兄。”
小女孩不明所以,点点头,追着那人的步伐。
别苑,檐下挂起了灯笼。化雪的天气最是寒冷,众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顿饭。
“楼主,这次可赚了不少吧!”
“是不少,”广陵王的手还有些抖,夹起一片羊肉,“喏,楼主的命换的,多吃点。”
“这可不兴说啊,呸呸呸。”
说话的密探赶紧自罚三杯,又为广陵王斟上一壶。阿蝉挡了挡,示意不宜多饮。
其余人打趣道:“阿蝉女官对楼主管得愈发严厉了,楼主,以后我们可不敢同你悄悄做事了。”
“啧,瞎说什么?”广陵王敲了敲瓷碗,“绣衣楼员工守则第十一条,‘口出狂言者罚三十’,回去记得去账房交钱。”
“三十就三十,这趟跟着楼主......”
“少了?那就三百。”
“哇!不要啊!”
张辽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推杯交盏,气氛浓烈。那人想趁阿蝉不备偷饮一杯,可还没端起来就被抓了个现行。她无辜地转移眼神,正好和他对上。
“姐、阿兄!”
小女孩一眼就看见了广陵王,想跑过来,但是周围又都是不认识的人,不太好意思。她在背后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广陵王也很意外。
黄铜饰片遮盖了张辽大半的神色,他任由阿蝉接走孩子,站在原地。
“人送到了,楼班明天来接。”
说罢竟是要走了。
密探们方才反应过来,连忙挽留。
“张将军别走啊!这次您也帮了不少忙,留下来一起吧!”
“是啊是啊!听说还是您带着楼主和阿蝉女官回来的,我们一直想感谢您呢!”
聒噪。
张辽头也不回。
“......文远叔叔,留下一起吧?”
张辽停下,没有转身。
阿蝉看了看她,点点头。
阿蝉道:“文远叔,留下来吧。”
剩下的人很懂眼色,立马“文远叔”、“文远叔”地叫了起来。
“哎呀文远叔叔!军营里要是没事,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是啊文远叔,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院子还是你借给我们的,我们招呼你,不是应该的吗?”
“对啊对啊!文远叔,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感谢你呀!”
十几个半大小子此起彼伏地叫着,不知天高地厚地喊着西凉军的将领。离他最近的密探站起来,直接把人拉了过来,周围的人立刻挪出个位置。
她与他对视,看着张辽那被拉入席时明显地皱了皱眉。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敢随意跟他攀辈份,扫视众人时眼神中除了肃杀还略有惊诧;可绣衣楼最不缺的就是自来熟的员工,三言两语就找起了话题。
“文远叔,阿蝉女官身手这么好,是不是您教的啊”
“那当然啊!文远叔的名声,那可是——呃,传遍江左江右,哈哈哈。”
“说不出来你就别说了——文远叔,这羊肉是只有关外才有吗?一点膻味都没有,以后互市要是能卖就好了。”
“你傻了吧你?就算有,你还能把羊运到广陵?只怕在路上就被人抢了吃了。”
“也是......”
张辽同样不理解,这种不着四六的话题为什么能一直进行下去。好在,那些人也没有一定要他回复的意思。阿蝉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抬头时,他看见那人微微笑着。
......又是那种表情。每次要作弄人时,总是这副表情。
张辽盯着那人,她却支起下巴,仿佛要认真观赏。
“......阿蝉女官!我敬你一杯!”
不知怎么,他们又说到了阿蝉身上。张辽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不许喝!”
众人静默一瞬。那人一拍桌子。
“对!先敬文远叔!文远叔!咱们喝一杯!”
那人端起酒盏,张辽却碰也不和他碰,仰头便是一杯。密探们发出惊呼,纷纷要和张辽喝酒。这下连阿蝉也笑了,她道:“文远叔酒量很好的。”
“是吗?”广陵王笑道,“你们几个,要是能把文远叔叔喝倒,这个月月例再加一成。”
“真的!?”
广陵王颔首:“当然。不过你们要是喝不赢,下次来给文远叔叔送货可就没有辛苦费了。”
“一言为定!”
密探们撩起袖子,纷纷端起酒盏。
“文远叔!来!喝!”
张辽被吵得头疼,他也没兴趣成为这种幼稚赌局的筹码。可密探们坚信“富贵险中求”,拉着他不肯松手。
什么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那人正在给小女孩夹菜,低头认真听着。偶尔看过来,又很快收回去。
张辽连酒盏也不用了,直接用倒了一碗饮尽。密探们不甘落人下风,纷纷弃了酒盏换碗,可喝着喝着,张辽却将碗丢在一边,拍开封泥直接就坛。酒过三巡,天也黑了。宵禁之后,只有院子里闹哄哄的。众人莫名其妙的胜负心突然攀比了起来,效仿着张辽,一坛、再一坛。
更夫打过,不知何时,全都醉倒了。
张辽喝完最后一坛酒,酒局之上早已空无一人。
他准备走了。
“......喝成这样啊。啧啧。”
那人披着冬衣,提着灯笼靠近。她看见张辽站了起来,在他身后问道:“现在走吗?”
张辽闭了闭眼。
“走了。”
他刚踏两步,那人道:“先别走。”
张辽停下。
“......帮我把这些人拖回去。”
张辽深吸一口气,堪堪ren住骂出口的话。
那人打着灯笼在前边探路,张辽一手一个扛起这些人。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出,他是绝不会和这些小兔崽子喝酒的。
她的右手还使不上太多劲儿,没多久烛光就颤了起来。
张辽道:“你先回去。”
那人摇摇头:“那小孩儿难缠着呢,阿蝉哄她睡觉,累得睡着了。”
一想到她居然也觉得小孩儿难缠,张辽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也就颇为不屑地笑了出来。那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换了个方向。
就这么一趟一趟,密探被拖回了各自的房间。
关上门,烛火也快燃尽了。
灯火昏暗,两人相对而立,彼此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
她道:“你......现在回去吗?不是有宵禁?”
张辽好笑,反问道:“宵禁?”
整个雁门,有谁敢查西凉军的宵禁。
广陵王讪讪道:“也对。我送你出去。”
张辽转头就走,与大门背道而驰。广陵王愣了一下,提着灯笼跟上。
雪风吹了起来,广陵王打了个寒颤,灯笼差点磕在地上。张辽从她手中夺过木杆,勉强稳住,但最后一丝光亮也暗了。
“我大概记得路,你住哪间客房......”
她正要引路,张辽突然抓住她的手。灯笼被他甩到一边,张辽恨恨地看着这个偏要来招惹又装作若无其事的人,强势地吻了下去。
长吻及尽,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水丝被月光照得银白。
“为什么。”
那人偏头:“我喝醉了。”
张辽皱眉:“什么?”
她重复道:“我喝醉了。”
张辽随即凑了上去,两人再度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一点酒味也没有。
张辽笑了,贴着她的唇道:“知道了,死孩子。”
广陵王原是没想过张辽会再回来,本来准备让阿蝉带着些东西去找他,就当做告别了。可张辽人不到,西凉军的补品、伤药却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广陵王感觉自己似乎又被当成了孩子,如广陵大街小巷的父母所痛斥的那般:“唉!臭孩子。”
虽是责怪,但他们却依然会注视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则瞬间来到孩子身边,扬起的巴掌也只是轻轻落下。
奇怪的容ren。或许只是客套的地主之谊,更或许是他军中那位爱护阿蝉的副官自作主张,没什么好想的。
今晚,张辽带着小女孩儿出现的时候,她的心漏了一拍。
他的疏离破绽百出,自己ren不住想要逗弄他;他根本经不住一点玩笑,仿佛是愿者上钩一般。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和阿蝉先行退下,会在确认阿蝉睡着后又跑了出来。她站在屋后,看见那人喝倒了最后一个人,尤嫌不足地提起坛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出去和他说那几句话,但当她被张辽抱着亲吻时,心里升腾起的,是“得愿以偿”。
张辽问她“为什么”,她只能低着头说:“我喝多了。”
醉了,很多事就不用再去想该如何解释。
张辽本已经答应了,如今把自己折磨得不上不下,怎么反倒又问起来了?
“啊......”
“乖,”张辽好笑道,“不是醉了吗?装醉也要装得像一些。”
广陵王真的受不住了。她呜咽着摇了摇头,脖子上的黄铜饰片发出清脆的声音。
“受不了了吗?”张辽抬起头看她,“现在,文远叔叔能从不听话的孩子这里听到一句实话吗?”
在这个最冷的夜晚,他们拥抱着彼此,不知辗转多少。
无法停止、无法停歇,仿佛要将这种感觉刻入她的骨髓,不止今夜。
......
那天密探醒来时,楼主裹着厚厚的冬衣靠在廊外休息,睡得很沉。阿蝉刚刚寻来,朝他们做了个手势,把她轻轻叫醒。
“楼主?”
“唔......"
阿蝉无奈道:“怎么睡在外边?”
“那几个小子喝醉了,”她打着哈欠,声音有些沙哑,“累。”
阿蝉见她实在困得厉害,要说的话便没说出口。她招呼众人自行收拾,扶着她回院内休息。
小女孩也醒了,广陵王摸了摸她的头,倒头就睡。
小女孩眨眨眼,小声问道:“阿兄怎么了?”
阿蝉道:“阿兄累了,我们不要吵她。”
阿蝉带着她准备好的东西来到军中,把小女孩交给早已等候在帐外的楼班。
张辽坐在军帐内,平日里系着的头箍今日取了下来。
阿蝉道:“文远叔,我们明日便走了。”
“走便走了,”张辽道,“何需告知于我。”
那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不知是否是宿醉,张辽看起来也颇为不快。
“是您照顾我长大的,”阿蝉道,“阿蝉不会忘记。”
“你长大了,”张辽道,“应该忘记一些事。”
阿蝉点头,走出军帐。
第二日,绣衣楼的车马整装完毕,在晓日时分出了城门。
广陵王清点着这次的账目,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城门处出来。
“阿兄——”
小女孩挣脱楼班的手跑了过来,在她面前刹住脚步。她先把拿着的大包袱给她,垫着脚,又从怀里掏出一串珠链。
“这是大人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珠链上的石头大小、颜色各异,但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宝石,她还从自己的项链里拆了几个铃铛。
广陵王笑着,蹲下身来,让她把珠串套在自己脖子上。
“谢谢,很漂亮。”
小女孩也嘿嘿笑着,但脸随即垮了下去。
“阿兄,雁门的雪停了,来年花开的时候,你还来雁门关吗?”
张辽站在城墙上眺望。他看见那人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笑着点了点头,还伸出手指和她拉勾。
张辽突然明白了阿蝉了急迫。
那人站起来,看到了他,同他招了招手,意思是“再见”。
但他知道,春风再也不会回到雁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