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成这样,自然是不好见人的。但江东的船已经走了许久了,再等会儿......
她从怀里拿出同样湿漉漉的心纸君,尝试着联系孙策。
果然,用不了了。眼下是先回去换新的心纸君,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等?
思索再三,她干脆脱下王袍外服,在岸边生起了火。
孙策对广陵并不熟悉,与其猜他会停在哪里,不如直接在岸边等他。
往常这个时候,晚霞正好,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眼下,因为方才的动乱,士兵已经把外围封锁了。
火光跃起,她的指尖舒展,终于恢复了一些暖意。衣物渐渐被烘干,身上的泥巴也开始结块了。她陵王拆了发髻,侧头整理着头上的污垢。
如果头发干了还没来的话,那就下次再联系吧。广陵王想着,自己也有些意外——如果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只怕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回府,写一封洋洋洒洒的书信,用最快的马送达江东,以表十分的诚意。
但是现在嘛......有些话,还是想问个清楚,如果机会存在的话。
旁边的草丛“簌簌”作响,她回头看了看,一只小猫轻轻掠过,“喵”了一声。
她转回视线,出神地想着:这算什么呢?
认识不过一年,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是不过月余,他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这件事的?
不是说这样不好或者......令人厌恶。但眼下这种时局,广陵与江东敌我未辨,虽然孙策从不掩饰他的倾慕之心,但......太、太......
太草率?他能带着文官武将一起出动,整整一个月,愣是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怕不是一句“草率”就能解释的。
太轻浮?
她立即否认。江东的人陪他闹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今天,也有意不让她被暴露在大家的视野之中。
那么,这到底算什么呢?
背后突然一重,一件衣服披在身后。
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偏着头,有些惊奇。
“我不过离开不到两个时辰,这是怎么了?”
广陵王没好气道:“为什么要用真的珠宝点装船面?”
“啊?鲁肃说这样比较有诚意啊,”孙策不明所以,理所当然道,“反正不用我出钱,看着也挺好看的,我就答应了。”
......果然!
她瞪了孙策一眼,拢了拢衣服,继续清理头发。天色渐暗,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只能自己摸索。
孙策挠了挠脸颊,纠结半晌,试探道:“要不......我给你弄吧?”
广陵王把头转向另一边,背对着孙策,本该如青瀑般的青丝,现在像海藻一样粘结在一起。孙策没想到她问也没问一句就答应了,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嗯?”
“啊、啊!马上。”
他搓了搓手心,高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拈上其中一块泥土,轻轻扯了扯。
“痛吗?”
“不痛。”
“哦。”
他摘下泥巴,又问拈住另外一块,问:“痛吗?”
“......不痛。”
“哦。那......”
“不痛!”
“哦......”
怎么办,好像又生气了,为什么啊???
孙策的脑中飞速思考着原因,一时之间,周围只有虫鸣之声。
身后那只手不时便要轻轻扯动她的头发,提醒她现在的处境,身后的人却不说话了。她等了半晌,孙策怎么好像真的专心致志地摘泥巴去了?
这个人!
她道:“今天留你,不是让你给我摘泥巴的。”
身后的做动作停滞了一下,孙策的声音传来:“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来给你摘泥巴的......”
广陵王向后探了探,拨开孙策的手,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孙策,你到底在想什么?”
孙策没料到她竟是直接转回来了,她脱了外袍,身上还有些湿......该看哪里好啊!
但是自己本来就是开心向她表明心意的。
孙策梗着脖子与她对视。面前的人眉头微蹙,但是因为除却了王公之服,比平时看起来更多了些亲和的模样;但眉眼间还是那么盛气凌人,甚至火光还照得她眼神比平时更加明亮,比初见那日更加生活灵动。
完了,更好看了,喜欢!
广陵王不解:“你笑什么?”
“你好看啊,”孙策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今天是我们的初见日......我今日这样,还不够明显吗?”
这小子......又把问题抛给自己。
广陵王索性继续迂回:“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啊。”
孙策理直气壮,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喜欢你!想让你知道!想和你在一起!”
孙策的气势突然强了起来,和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她骑虎难下,现在换自己不知道该看哪里了。她能感觉到,孙策的眼神未曾离开过半刻,她无处可逃。
她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啊,我都想过。”
孙策道:“你是不是要说,要是江东有一天和广陵成为敌人怎么办?你们都是这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好吗?”
“没那么简单,”她摇头,“孙策,我们身后都有无数百姓。我相信,你也不会拿他们冒险的,对吗?”
“当然,”孙策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和公瑾都只想着以后。没有眼前,哪有以后呢?”
“你当真不明白吗?”她抬眼,“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因为我,广陵出了什么岔子,我付不起这个责任。孙策,你也是一样。”
“因为你什么?”孙策眉眼带笑,“因为你什么?广陵才会出了岔子?”
“我......”
她意识到孙策想引诱她说出的答案,即时止住,愤愤道:“孙策!”
“嘿嘿,我错了,”孙策笑道,“你听我说嘛。”
他拨弄着火焰。
“你说的事我都想过,鲁肃他们也劝我谨慎对待和广陵的关系。可是我不是想和广陵有什么关系,我是想和你有关系。”
他道:“你看,眼下天下大乱,眼下我们也还是广陵和江东的主心骨,可还是眼下,我们不也有时间坐在这里、聊这些事吗?——不许否决我!听我说完......我知道,现在这个局势,骨肉血亲尚且刀剑相向,更何况只是喜欢的人?可我就是想试试,一想到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我就坐不住、等不及。今夜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然后......听你的答案。”
“你是答应?还是拒绝?都可以……”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只余呼吸之声。
“......”
她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你呢?”
孙策笑笑:“那就凭本事见咯。”
广陵王道:“你就不怕后悔吗?付出了那么多,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不怕啊,”孙策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迎难而上、见招拆招呗。”
“可人力终有穷,你、我,总有顾不到的时候。”
“那就是我的命啊。”
孙策坚定道:“我不想千秋万代。虽然我不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是‘命数’这种东西,大概确实是存在的......我已经确认了好多天了,我每天都在想。我肯定,非常肯定,向你说这些话,就是我的命。”
“常人还有个生老病死呢,”他道,“我们......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我不想等了……”
她想着生的长远,而他想着“死”之将至;她在提防未知的一切,而他,把这种担忧全部转化成追赶与理所应当。
“咔哒。”
被称作“命运”的罗盘似乎震动了一下,一个外来之人跟了上来,强硬地把自己塞进细微的缝隙之中,大大咧咧道:“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我的了!”
不讲道理的,一夫当关的。
事无绝对,命数也可改变,“道”又何来完全呢?
指针缓慢转动,也许并不因这小小的改变而停滞。
她眼睫微颤,神色发生了些变化。孙策看了看她,不能确定她的意思,只得继续道:“别光说我啊,你呢?”
广陵王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有些紧张:“你呢?你喜欢吗?”
面前的人孔武有力,眼下却像浑身不自在一样,颇为局促。
她从未意识到,嘻嘻哈哈的孙策、被称作小霸王的孙策,竟然是一个人。像一只高大的猛虎,安卧于自己身前,却只用指尖勾着她的衣裙。
那指尖和獠牙是危险的,他并不收敛起来,却至多只用它们擦过她的脖颈,再用柔软的皮毛一遍又一遍地蹭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克制,而又不断索取。
大抵,“渴求”与“被渴求”,是人心最难抵御的**吧。
她突然问:“这衣服哪儿来的?你没有带外袍的习惯。”
“买的啊,”他不明所以,答道,“我看你在这儿吹冷风,就近找了个人买的。放心,我给了钱的。”
她弯起嘴角,孙策不满道:“不要说衣服了!说说我和你啊!”
这人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她随口道:“说什么?如果你要杀我,我一定找人把你打出绣衣楼。”
“不是这个!”孙策一下坐直,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是说我、我,啊——你明明就知道!”
“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她不自觉地笑出声,从旁边也捡了根木棍,拨弄着火焰。孙策正要发作,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眼前一亮,把木棍送去当柴。
“你同意啦!?”
广陵王调转目光:“我没有。”
“你有你有!”
孙策把她掰回来,强硬道:“你快说有!求你了——说清楚一点啊!”
广陵王笑眯眯:“没有。”
孙策抓狂道:“啊!——有!”
广陵王狡黠道:“没有哦。”
“你怎么这样啊?明明就有!”
“后悔了?那我现在叫士兵来把你送回去......唔......孙策!”
“不许叫!......那、那你给我个凭证!这个就行......”
“这个不行!——”
“为什么!?我就要这个!啊——别打我啊!”
第二日——
“主公的问题解决了?”
陈登站在河边,和广陵王一起坐在树荫下喝水。两人都挽着裤脚,一副农夫的干练装扮。
“元龙,你当真只是个县令吗?”,广陵王打趣道,“又看出来了?”
“在下不敢,”陈登笑道,“在下还会看田。”
广陵王也笑笑,道:“嗯,解决了。”
陈登擦了擦嘴:“万事生发,自当逐一了断。”
“说得轻巧,”广陵王道,“不顾前路,你们这是仗着有我在后边撑腰。”
“哈哈哈,”陈登拍手,“主公知我!”
远处,昨天哄闹的百姓和绣衣楼的密探们各个灰头土脸,下地很久了。
“还有多少啊——”
“还早着呢,少说点话,省点力气吧。”
“唉,咱们殿下真是狠心呀。”
“说到这个,我听说,昨晚有人想去捡漏,结果偷偷溜过去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什么?”
“好像是有个男的,说什么‘不许叫!别咬我!’之类的,然后还有个女的,说什么‘今晚别回去了,跟我回家吧’。”
“嚯——哪家女儿啊,这么厉害!”
“我还没说完呢!那人说,那个男的的声音好像就是孙策将军!那个女的他也耳熟,正准备看一眼,结果人没看到,就看到一件衣服飞了起来!”
“啊?就在水边啊?!”
“还有呢!那件衣服,是咱们殿下的王袍!”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看向高处的广陵王。
广陵王:?
众人连忙转回目光,小声议论。
“后来呢?”
“后来那人就被士兵抓住了。”
“天呐,殿下!”
“诶,不是只有两个人吗?”
“对啊,咱们殿下在里边是什么角色啊?”
“喂!你们别瞎说啊!我今早听说殿下的王袍丢了,正在找呢!”
“什么!竟然有人敢偷我们殿下的东西!岂有此理!”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孙将军偷的呢?为了哄心上人开心?”
“嘶——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可能啊......”
阿蝉靠在树上,收回视线。
昨晚——
大门“吱呀”一响。
阿蝉:“楼主?”
广陵王一身泥水,比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更多,脸上和手上倒是干净的
广陵王点点头:“回来了。帮我叫热水。”
“好。”
“还有这个。”
她递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但哪怕是在黯淡的月光下也能看见其上精密的暗纹。
她道:“这件王袍......太脏了,怕是洗不干净了,不要了。”
“好。”
“还有,”她边说边想,“对外就说它丢了吧......要是被其他官员知道是在水里弄脏的,说不得要起什么风言风语。偷偷赶制一件,再让人送回来,再对外说找到了,是被动物叼走了。”
“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么。
阿蝉恍然大悟。
她唤道:“楼主。”
“嗯?”
“外面冷,”阿蝉认真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可以给你拿东西的,我会走远一点”
不明所以的广陵王:......?
反应过来的广陵王:......
广陵王:“阿蝉,不是那样的......”
陈登不解:“主公为什么在外边?小阿蝉为什么要走远一些?”
“别问了,”广陵王不忍卒睹,“对你没好处。”
“哦......”
江东,日上三竿,孙策顶着黑眼圈,下巴抵着桌案,看来既亢奋又疲惫。
“爹,王袍不能送人吗?”
孙坚不明其意,道:“那是宗室之物,当然不能送人。”
“哦,”孙策闷闷得答了一声,自言自语,“早知道要其他的了……”
“不过,也不是王袍的问题,”孙坚道,“衣物是至为亲密之物,就算是普通人的衣服,哪有轻易送人的?
孙策愣了愣,悄悄侧过头去,笑容更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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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其五·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