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连绵起伏,一辆面包车在盘旋的山路上前行。
伍六七把着方向盘,不经意瞥了一眼后视镜。随着汽车的疾驰,两旁的树木快速后退。
“这个村子的习俗文化非常与众不同,只信仰当地山神,还保留着许多远古的文字。那些村民不喜欢外人,到了村子,你们对村民们可要客气点,这会影响到我们今后的调查研究。”后车座的教授叮嘱着,其余同学纷纷点头。
为什么民俗研究要跑到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伍六七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心中嘀嘀咕咕。
抱怨归抱怨,论文还是要写的,这可关乎考研大事。
拐过一处险弯,穿过隧道,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段泥泞的乡间小道,小道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饱经风霜的摧残,很有些年头,上面刻着字,远远瞧着,不像简化字。
车开过一弯石拱桥,瞧见青峰包围之下,是富饶肥沃的土地,青绿的农作物肆意又整齐地生长着,但田间空无一人。
目光再放远,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偶然几丛鲜艳缤纷的花,仿佛棋子散落在田野之间,好一幅桃源画卷。
“哇!”同系的学妹可乐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感叹,“快看,好漂亮!”
车停在一处空地上,伍六七打开车门,跳下车。
美景当前,浮躁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乡间的风凉丝丝的,吹得他的小揪揪左摇右摆,田园的风光与气息扑面而来。
“同学们,跟紧我,不要走散了。”教授说着,踏上了只有巴掌宽的土梗路。
“哦,好呀!”可乐应着,学弟学妹们跟上教授。
伍六七双手抄着口袋,优哉游哉地走在最后。身后呼啸的风里忽地传来一些呼唤的声音,他有所感应地停下脚步,回头瞅了瞅,却什么都没有。
“阿七,快点啊,不要走丢了!”可乐站在远处冲他喊道。
抛下之前的胡思乱想,伍六七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人。
他们说说笑笑,鱼贯而行,穿过农地,来到村委会。
村长接待了他们,领他们来到一栋两层木楼。
客房不多,伍六七和学弟暂住一间。
上楼梯,进房间,一股隐隐的霉味就钻进鼻子里。
电线顺着墙爬到天花板,悬挂着一盏灯,灯上布满厚厚灰尘。
左右各摆着一张单人床,床铺整齐,房间朝东有一扇窗。
打开窗,辽阔的田野顿时跃入眼帘,视野极佳。
学弟先挑了靠墙的床,整理背包和随身带的东西。
伍六七才放好行李,门就被敲响。
另一个姓林的学妹站在门外,林学妹笑盈盈地说:“伍师哥,一起出去逛逛吗?我们先熟悉一下地形,还可以拍点素材。”
……
“那是什么?”
一行学生四人溜溜达达地走到村口,可乐好奇又雀跃地上前去查看那块石碑,石碑的年代久远,边缘长了些苔藓。
上头刻了三个字,是古体篆文,恰好她全都认识。
“山……神……村?”逐字念出,可乐狐疑地眨了眨眼,“山神村?”
学弟举起相机,调试好镜头,找好角度,连拍了好几张,忽地想起了什么,“这里不是叫金富村吗?”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林学妹调侃着学弟,掏出手机,点开关于这个村子的资料,还真的叫金富村。
“可能是后来改了名字吧!”可乐不在意地说,转头和林学妹商量着要去祠堂看看。
学弟却感觉累了,准备回去休息,一行人打算兵分两路。
“阿七你呢?”可乐停止和林学妹说话,抬头看向伍六七。
伍六七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我就随便逛逛。”
正值午后,按理说应该有村民在田间劳作或在家门口闲坐,但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人影。
偶尔瞥见一、两个村民,也都迅速躲回屋里,从门缝投来的视线警惕疏离。
这么排外?他暗自思忖,双手揣着口袋,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绕到一栋屋子后,望见几个人正在烧着什么,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却刻意压低声音,听不真切。
这些人鬼鬼祟祟,是要搞什么鬼?伍六七蹑手蹑脚,溜过去偷看。
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安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连忙往旁边一躲,瞧见过来的人正是村长。
村长和那几个人在商量着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清楚。
肩膀突然一重,他吓了一跳,就像踩到尾巴的猫,全身上下所有汗毛,包括头顶那把小揪揪都竖了起来。
意识到有人从后方拍他的肩膀,伍六七猛地转头,就瞧见一张陌生村民的脸。
村民木着脸看他,“干什么?”
那种眼神麻木无机质,又充满了戒备,微微外凸的眼球泛着浑浊的灰黄。
“不好意思哈,打扰了,我就是路过的。”伍六七稍稍挪开一点视线,敷衍地挥挥手,赶紧抬脚溜走。
路过停车的那块平地时,他愣了一下。面包车呢?他那么大一辆面包车去了哪里?
那辆面包车可是他租的,他还压了三千定金!
他一口气跑回了木楼,瞧见可乐和林学妹在一楼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还没来得及说面包车的事,学弟就顺着楼梯从二楼下来,顺便告诉他们,“教授说他有事,先回学校一趟,所以把车开走了。”
原来是这样,伍六七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想起方才屋后的情形,又觉得哪里古怪。
学弟看向可乐和林学妹,“你们拍到了什么?”
“哼哼!”可乐喜滋滋地拿出手机,“当然是拍到了好东西!”
那几张照片并不清晰,可还是能看到这是一段壁画,先是几个人对着高台跪拜,高台上是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后来是人们围着篝火跳舞,高台坐着的换成了一个“人类”。
这个“人类”应当就是山神了,可是仅画了山神的眼睛,其余口鼻眉毛全无。
那双眼睛也与常人不同,眸色鲜红如血,还是矩形瞳孔……
刹那间,他似乎瞧见那双眼球转动了一下!
可再定睛一看,只是普通的照片,眼球也没有动,是看错了吧?
“阿七,我还有重大发现!”可乐故意顿了一下,这才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村子以前有山神娶亲的传统。你看!这些全部是我在祠堂的本子上拍到的!”
她划拉几下手机屏幕,学弟凑近了点,“我只听过河伯娶亲,山神居然也有娶亲啊?”
“你们不觉得这壁画有点邪门吗?”林学妹指着山神的壁画,“尤其是这双眼睛。”
“这都是古代人想象出来的神祇嘛,造型奇特一点很正常。”可乐不以为然。
学弟点头附和道:“也可能是拍摄时光线不好,加上壁画本身有些剥落,让你产生了错觉。”
可乐抬手掩唇,秀气地打个哈欠,“我有点累了,先去休息一下,大家吃晚饭时记得叫我呀!”
夕阳没入地平线,世界逐渐归于黑暗。
几个村民踏着傍晚的霞光,殷切地捧来饭菜和水果款待他们。
他们从来没见过那样水果,仅有婴儿拳头大小,长得像松果,表面布满密密的鱼鳞状纹路。
“哇,这么客气的吗?你们也吃啊!”伍六七把嘴一咧,来个借花献佛反客为主,将那盆水果朝他们那边推了推。
那几个村民推拒着纷纷离去,“不客气,你们吃,我们还有事要忙。”
眯眼盯着他们的背影,伍六七纳闷地摸了摸下巴,转身却见一大盆水果已经被学弟学妹们吃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颗等着他来超度。
大快朵颐的可乐注意到了什么,抬起头,“阿七,怎么了?”
“……额,没什么。”见可乐他们吃了也没事,他也试着剥开果皮,咬了一口。
这水果长得不怎么样,吃起来倒是……挺好吃的。
等他要咬第二口时,一只老鼠从房梁蹿下。
学弟叫得比两个学妹还高亢,他被撞了一下,水果从手上滑落,奉献给了灰尘。
伍六七只能感慨,自己没口福了。
夜晚,伍六七躺在床上,听着对面床上的学弟在打呼噜,睡意全无。
一轮明月挂在漆黑的夜幕里,月光照在树林里,把斑驳的阴影投进了屋里。借着微弱的光,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屋里的情况。
实在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坐在窗下看月亮。
今天是农历十五,一轮满月高悬,颜色泛着阴冷的蓝。
伍六七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猛地瞧见楼下有两个人影,偷偷摸摸的。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缩到窗台下方,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
两个人影扛着麻袋,动作熟练,却脚步沉重,径直朝着村子后方那片黑黢黢的山林走去。
那口麻袋还动了动,装的肯定是活物!
脑补了很多杀人案件,必须去看看。他试着推了推学弟,可惜学弟睡得太香了,丝毫不受影响,鼾声不停。
于是一个人溜出房间,楼梯在极轻的脚步下,只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他摸到门边,拨开门闩,闪身融入夜色。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循着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村子静得出奇,连狗吠声都没有,只有月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穿过几片田埂,随着那两个人进了后山。山路崎岖,树木渐渐茂密,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敢跟得太近,只能凭借声音和偶尔晃动的影子追踪他们。
林深处,隐约传来低沉的歌声,断断续续。
他拨开枝叶,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处隐藏在深山坳里的平坦祭坛,由粗糙的巨石垒成。
祭坛中央燃着篝火,火焰跳跃着,映照出村民们重重叠叠的影子。
大半夜的不睡觉,这些人要干什么?伍六七半眯着眼细看,越看越感觉不对。
这八成是一场祭祀,仪式相当诡异。随着念咒似的歌声,十几名舞者戴着獠牙兽脸的面具,动作僵硬地扭动四肢。
余下大部分的村民在外圈观礼,黑压压地围了一层。
又瞧见那两个人将麻袋抬上祭坛,麻袋再次动了……
不是吧,活人祭祀?伍六七额头渗出冷汗,寒意无声无息地沿着脊椎向上攀升,立即汗毛倒竖,危险的预感已经到达顶点。
麻袋的绳子被解开,里面钻出来,一头健康活泼的小猪。
“……”伍六七有点傻眼了。
还好不是人,不过此地不宜久留。他抹了一把冷汗,正打算离开,脚下不慎踩断一根枯枝。
“咔嚓!”这一声分外清脆刺耳。
一切的念诵骤然停止,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众人齐刷刷转头,密密麻麻的视线锁定了伍六七藏身的灌木丛。
火光跳跃,村长的脸忽明忽灭,越发诡异,他抬起手,遥遥一指。
不需要更多言语,原本静止的村民们像被按下了开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形成一张不断收缩的网,堵死了所有的路。
他们面无表情,眼底却燃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热,不禁令人胆寒。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等等各位大哥大姐有话好说,是我错了,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伍六七僵硬地牵起嘴角,赶紧狗腿地求饶。
发现讨好卖乖没用,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才旋过半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出现了几个村民,拿着镰刀和铁耙。
他心脏狂跳,呼吸紊乱,目光飞快扫视,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突破口,然而包围圈却越来越小……
卧槽,这简直是绝境啊!伍六七毫不怀疑,如果他被抓住,那些村民会把他打死!
意外地,村民们止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盯着伍六七的背后。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从山林深处席卷而来,篝火剧烈晃动,火焰的颜色也黯了几分。
风声静止,虫鸣也停了,周围陷入死一般的静谧。
他回过头,顺着村民们目光的方向望去……
山林之中漆黑一片,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亮了起来。
那红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正是壁画上那双鲜红如血、矩形瞳孔的眼睛,冰冷残酷,不带情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渺小如蝼蚁的生灵。
眼睛的主人并未完全走出黑暗,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似乎与山石林木融为一体,分辨不清。
山神的视线缓缓扫过村民,最终落到了他身上。
村长和村民们战栗着跪下,额头叩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求。
山神的视线仅停留了数秒,那庞大的轮廓开始向后移动,猩红的双眼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那股笼罩全场的阴冷威压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那到底是什么?与其说是山神,更像是野兽。
倏然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意识渐渐恢复。
“做梦了?”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梦的余韵还没有完全退去,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
他定下神,察觉到自己所处的空间摇摇晃晃,睁眼一看,眼前红彤彤的一片。
想要动一下,却发觉手脚都被牢牢捆着。
环视四周,他应该在一顶喜轿里,外面正热闹地吹锣打鼓。
低头看去,身上套着一件鲜红的嫁衣,盘扣一粒粒地从领口蜿蜒而下,金丝绣线即使在阴暗处也闪闪发光。
这村子真古怪,怎么还强迫别人当男娘?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攥足劲,往前一冲,从花轿里滚出来,乐声停止,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他,虎视眈眈。
他挣扎想爬起身,却一连两下栽倒在地,像一条搁浅的活鱼,任人宰杀。
一双鞋出现在视野里,昂起头,就看到村长那张堪比橘子皮的老脸。
“村长,你们这是干什么?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伍六七挤出一抹狗腿的笑。
村长无视他的嬉皮笑脸,一脸正色地说:“你是我们山神选的新娘。”
意料之外的话令他瞪圆了眼睛,“什么新娘,你们这是绑架,我是男的……”
还没等伍六七说完,他就被塞回轿子里,被颠得快要吐了,好不容易到了山上。
夕阳已经快沉到山下,薄暮冥冥,轿子最终停在一口山洞前。
“你们山神就住山洞里啊,是不是太寒酸了点?喂喂喂等等等,绑架是犯法的,犯法啊,你们懂不懂啊?你们不要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了……”
不听伍六七的啰嗦,两个人架起他,推入山洞中。
……
里头幽暗阴冷,像是巢穴,但是也没有臆想中的熊或大蛇。
光线被全部吞噬,盘踞着一股不见天日的寒气。
他死命挣扎着,粗粝的石子磨破了手肘和膝盖,只是往洞口爬了几下,四肢就开始泛力。
感觉到硬物硌着肩膀,低头一看,是几截白森森的骨头!
心口陡然发凉,如果不逃走,恐怕他也会烂在这里,化成一堆无人认领的白骨。
可惜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他被绳子束缚着。
勉强抬起脖子,在暧昧的光线之下,他仅能瞧见洞口隐约的亮光,以及洞内的钟乳石。
钟乳石从穹顶倒悬垂下,凝结的水珠落在他脖子上,他骤然颤了颤,迅速往旁边一滚。
可身上那件嫁衣还是湿了一大片,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估计是病了,他感觉时而火烫,时而冰冷,还又累又饿又渴。
黑暗侵蚀了所有的感官,只清楚他在洞中待了一夜,如今是白天,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
脑袋晕乎乎的,胃在抗议着,两条反剪在背后的手臂隐隐发酸,浑身没有一处不难受,无法再压榨出一丝力气。
一道斜长的影子从洞口蔓延进来,对方逆着光,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似乎是个人。
想出声求救,但干涸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影子停驻片刻,就径直来到他面前。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双眼睛清晰地映入他的视网膜中。
居然是一双猩红横瞳,无悲无喜,空洞死寂。
对方弯下腰,四只眼睛相对,那双眸中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他僵住了几秒,像是被死神凝视,又觉得耳内有鬼怪在咆哮。
就在他头皮发麻之时,对方说了一句话,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语言,阴森诡谲,是斑斓毒蛇吐露的信子,令人毛骨悚然。
随即对方的肢体就宛如融化那般,化成一大滩不规则的深黑黏液。
那团黏液似乎拥有生命,拔地立起,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呼吸一窒,瞳孔不由自主地扩大颤动,他霎时汗毛倒竖,肝胆俱颤。
山神?不是吧,真的有山神!那个确实不是梦?
黏液中伸出几条黑色的鞭状触手,为了不惊扰他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嫁衣的领扣被解开,他猛然回过神,剧烈挣扎起来,不过是徒劳而已,最终只能大口喘息着,像虫子那样在地上蠕动。
黏液状的东西缠绕着他的脚,然后逐渐攀爬到腰间,仿佛要将他拉入漆黑的沼泽。
另一条触手轻轻地磨蹭着他的脸,那触感又湿又黏,像有蛞蝓爬过。
明明是盛夏,可他觉得很冷,不止是触手留下的黏液寒凉彻骨,是从心底里生出的冷。
又一颗盘扣被解开,一颗,一颗……
之后没有再感到饥饿和干渴,只有恐惧。
浓稠黏腻的黑色物质一点点侵蚀过来,像潮水,堵住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
他喘不过气,耳朵里一阵嗡鸣,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有什么在笑?
他分不清了,身体不听使唤,骨头缝里都在发痒。
乱糟糟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碎片一样,抓不住。
洞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心脏也深深地沉了下去,触不到底似的,整个人发虚。
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痛苦。
他痛得后仰过去,仿佛被从中间劈成两半。脑子有一瞬间无法思考,什么都没有,只有痛,好像死了一样。
天旋地转,他的胃在抽搐,可是什么都呕不出来,浑身的血都透着凉意。
在一望无垠的漆黑山洞里,压抑的声音回荡着。
他痛苦地喘息,对方在拥抱他,又像要杀死他。
“靠,你个死扑街……”他在呼吸的间隙里只能挤出这几个字,费力地仰着脸,脖颈弯成拱形,双目失神,滚烫的眼泪流出来,视线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已经不知在洞里待了多久,他朦朦胧胧之中醒来,又昏迷过去。
那团黑色粘稠的庞然大物是一面庞大的网,他是撞上网的猎物。
脑海中却生成出一种诡异又莫名的直觉,山神不会杀他。
可同时,他又无力挣开,感觉自己在秒数内被拆解,再被重组。那种滋味不能单纯地归结为痛苦,但也不能称为快乐。
恐惧伴随着热潮,这种刺激超出人类能承受的阈值,它们不断冲击着他,精神逐渐崩溃,意识变得模糊,几乎要迎来脑死亡,整个人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浮沉,身体在愉悦和恐惧之间拉扯。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神经紧绷,额头的青筋在跳动。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视觉被弱化之后,其余的感官就变得异常清晰,他堕入了更深的黑暗。
狭小的缝隙被强行打开,过于刺激的感受让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很想骂人,可是喉咙中只能挤出些许抽气声。
在这样黑暗却暧昧糜烂的环境里,这样细小的声音却被无限制地放大。
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与触手的黏液一起将嫁衣浇透。鬓角是湿的,后背是湿的,全身都是湿的,湿蒙蒙得像是下了一场雨。
气息紊乱,胸口起伏几下,喉头耸动,全身如同过电那样颤抖。
洞外下了暴雨,白光晃了一下眼,雷鸣震得他清明了几分。
他扭过头,望向洞口,两根触手夹住他的两腮,占有欲十足地把脸又掰了回来,仿佛在说:“看着我。”
心神涣散之时,一个恍惚得像梦的吻落了下来……
真正清醒过来,他感觉腰酸背痛,浑身难受。
胸口郁着一团气,出不来也咽不下去,就像吞进鱼刺,上不去下不来,卡在中间,刺得生痛。
他知道有什么不同了,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荒诞痛苦的事,平躺在黑暗的山洞里,却又忍不住偏过脸,往边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鬼山神,色魔吧!
绳子已经解绑,山神也不见踪影,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顾不上许多,他忍着不适,扶着粗糙的山壁爬起身,就跌跌撞撞地往洞外跑。
很久不见阳光,一出山洞,眼睛就因为强烈的光线而沁出生理性泪水。
他用袖子抹了两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
四面八方都是绿郁的树木,偶尔有飞鸟掠过。
在山林间不停地前行,可是他仿佛进入迷宫之中,这片山林像是没有尽头,怎么走都不对,心底开始止不住地滋生惧意。
很快就入夜了,能见度陡然下降,一切危险的事物都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即使现在是初夏,但在这样茂密幽深的森林里,夜晚的温度会降到十几摄氏度。
伍六七深深地呼吸一口,抱紧自己,狠狠摩擦了几下手臂,试图摆脱那如附骨之疽的森寒。
心脏快提到嗓子眼,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他机械地迈动步伐,用树枝探寻着莫测的前路。
不知何处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一种很低很轻的声响,平时很难注意到,但此刻万籁俱寂,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在耳朵里放大无数倍。
伍六七狐疑地一转头,对上一头凶悍庞大的生物,长满绒毛的厚掌朝他的脑袋拍下。
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他快速往边上一躲,意外避开了掌风,也看清了那只厚掌的主人,是一头两米高的棕熊。
伍六七拧起眉,后退几步,打算找机会爬到树上,没想到熊咆哮着迅猛扑来,血腥腐臭的气味从口腔中涌出,直往人的鼻子里灌。
歹势了,要死要死要死!今年他肯定是水逆了!有没有人救救他!
余光瞥见那道漆黑的人影立在树木丛中,一缕月光恰好穿过枝叶的缝隙照在那道人影身上。
那双猩红横瞳死死盯着他,眼神闪烁跳跃,宛如藏着幽幽鬼火。
这下他终于瞧清山神的容貌,除了猩红横瞳,那张脸与他十分相似,甚至黑眼圈也完全一致。
下一秒,几条黏糊糊的触手缠绕住棕熊,将它拉开。
危机暂时解除,还没缓口气,却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山神的身高陡然暴涨至三米多,头颅已经融化成了一滩奇怪的黑色污泥,像是被盐水化掉的水蛭,狰狞可怖。
两边嘴角裂出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露出上下颚重重叠叠的血淋淋的尖牙,一口咬住熊的脑袋……
鲜血与脑浆乱迸,红白混杂的液体流淌,迅速将周边草木染了色。
伍六七瞳孔震动,愣了一下,没有多想,扭头就跑。
远处响起鸣笛声,他立马向着那道声音冲去。连滚带爬地穿过山林,终于来到大道上,眼看着一辆小货车即将呼啸而过,他不怕死地上前拦车。
幸好是老司机开车,猛地一个急刹,在如同匕首划破夜空的尖锐声音之中,车子停住了。
“小赤佬,不要命了……”司机火冒三丈,大声怒骂,还没骂完,陡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十几年前流行的红嫁衣。
这是不是小年轻之间流行的那个什么克死普列?
“不……不好意思哈,大哥。”伍六七一边狂喘气,一边说,“我迷路了,五百块,能不能搭我到镇上?”
看在钱的份上,司机态度缓和了不少,“上车吧!”
他坐上车,车才开出一段距离,司机透过倒后镜瞄了一眼,疑惑地问:“这个是你的朋友吗?”
伍六七猛地回过头,窒息感突兀地弥散进心肺,手脚失血那般发凉。
他瞧见那道漆黑的人影立在路边,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有几分寂寥。
那双眼睛与自己远远对视,血红的瞳孔中情绪复杂,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
空气收紧,肺叶变得沉重,每呼吸一次,胸腔内好似被注入水银。
“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小货车载着他,逐渐开远,最后那道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几乎逃似地回到原来的城市,他首先办了卡,买了新手机,打给学弟学妹,只有可乐接了电话。
“阿七……沙沙……你不是……沙沙……有事提前回去了吗?”
他才想说出自己的遭遇,可是山神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离谱。
山里信号不好,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回到房间,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翻身抱住被子,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熄灯以后,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又暗又潮的山洞,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画面。
起初感觉恐惧又恶心,可随后又来了几次,那些黏液一点点渗透到身体里,他渐渐麻木,不再颤抖,不再反胃,甚至被勾出了男性低劣的本能。
身体内部出现了变化,好似有火焰从深处升腾起来,就像无数蚂蚁在啃食撕扯着他。
颤栗从脊椎蹿上,他沉沦其中,对方的嗓音压很沉,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耳后的皮肤被轻轻吻了一下,似乎恋人之间亲昵的举动。
空气逐渐焦灼暧昧,他急促地呼吸,像是渴水的鱼。
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往里面倒了一公斤浆糊,他被大堆奶油状的东西黏住了,糊住了,混乱了……
被侵蚀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精神。
盯着天花板,勉强闭上眼,可很多繁杂的念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伍六七忽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山神村”、“山神”等关键词,跳出来很多没有关联的内容。
翻到第二页,最顶上有一个视频,福至心灵那般,他点开了视频。
拍摄者很紧张,手有点抖,镜头里是一口山洞,不知道拍摄者瞧见了什么,尖利的惨叫涌入屏幕外观众的耳蜗中……
随后一条触手扒到镜头上,镜头出现几条裂纹,下一瞬就粉碎,只剩下录音模块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捕捉到的惨叫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寒意仿佛是触手攀爬上背脊,融化成颤栗蔓延四肢百骸。
视频还没播完,他先忍不住按下暂停键。
这一切只是梦而已,他已经回家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事应该是黑暗里待了太久产生的幻觉。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他打开一个文件夹,将那篇关于村子风俗文化的论文删掉,又给教授打了电话。
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考研这种事,果然不太适合他。
七月底正式入职,一个月后顺利转正,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这天好不容易又是难得的周末,一觉睡到中午,洗脸刷牙,绑起小揪揪,白卫衣往身上一套,打算去附近的小吃店打打牙祭。
才双手揣兜地走出居民楼,背脊陡然一寒,有谁在注视着他,宛如某种可怕的野兽在盯着觊觎已久的猎物。
伍六七机械般地慢慢扭头看去,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人站在对面。
小巷里光线昏暗,像幽深而不见底的眼睛,整个画面唯一的亮色竟然是对方身上那件白衬衣。
对方脸上没有表情,眼底却清冷阴鸷,目光如同纠缠的绞杀藤蔓,朝他蔓延过来。
他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