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和李忘生牵马踏上朱雀大街时,恰巧赴了初雪的约,雪纷纷扬扬飘下,街边的幼童们惊喜交加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随之响起的是父母的大声斥骂。
久违的安稳烟火气沁入心脾,齐王殿下突发奇想,用内力覆住掌心托住一片雪花,再使金色的剑气萦绕其上,让它不至于化作一摊平平无奇的水渍。他将这小玩意儿别在了李忘生鬓角,狡黠道:“长安无所有,聊赠一抹冬。白发戴雪花,不单调亦不显得张扬,正如你这个人。”
李忘生被他逗笑了,转而劝道:“移舟术效果仅剩七日,现在把它给了我,若因此与你兄长起了嫌隙,便是我的过错了,不如阿鸢把这收回去吧。”
“给了你的就是你的,别说还有七日,纵然仅剩一日,我既钟意轩郎,就合该对你好,往后回忆起这段时日也能会心一笑,你把那莫须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作甚?除非轩郎是嫌这东西简陋,找理由打发我呢,”李倓伸出手去,“不要就还我,过两天我寻摸个金镶玉嵌的来配你国教掌门的名头。”
“牙尖嘴利,”李忘生嗔他一眼,拍下李倓故意往自己眼前凑的掌心,“那就当它先寄存在我这里吧。”
李倓啧了一声,圈住李忘生的手腕走到路边:“我且问你,我送你这份礼物,你可欢喜?”
李忘生怔怔地道:“自然欢喜,只是……”
“那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需要考虑,”李倓打断他未说完的话,点了点李忘生的心口,“人心本就是偏的,心悦和钟情所求的一份偏爱,不需要你一味地委曲求全地识大体,偶尔无伤大雅地恃宠而骄甚至无理取闹,让对方感受到你真真切切的在意,才是长久之道。你要成为的是爱人,不是圣人。”
李忘生努力让自己忽略胸腔里越发鼓噪的心跳,叹道:“陛下三生有幸得阿鸢赤诚相待,落得如今这般地步,当真不惜福。”
“你别在七天之内成了第二个就行,”李倓瞧了眼天色,“先去我的私宅吧,明日我陪你上山。”
两人不是很意外地在宅子里看到了李俶,新皇做足了主人家的做派,热络地迎上来:“倓儿可算回来了,叫为兄好等,香汤热饭都已备好,待洗去一身风尘,直接就能用膳。”
李倓紧紧抿着唇,眉头紧锁:“皇兄此举未免过于冒犯,空城殿已遣散,长歌门隐入江湖,这半年来臣弟从未联系昔日部将,眼下臣弟身无傍依,哪里威胁得到皇兄?何需皇兄屈尊前来警告?”
“不,倓儿,我并非……”李俶焦急地想要辩解,但李倓不愿听,恭恭敬敬作揖道:“伊丽川、王毛仲及吐蕃事宜具有奏表呈上,臣弟已将皇位拱手相让,断无出尔反尔的道理,这宅子小,容不下皇兄,臣弟请圣驾回銮!”
李俶的心仿佛跌入了冰窟,他不死心地探寻着弟弟眼中的情绪,厌烦、抗拒、警惕、不耐,以往的温软和依赖荡然无存,甚至连天宝二年的冰冷怨恨都没有。他不知道李复被倓儿拿这种态度对待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此刻面临相同境遇的皇帝陛下慌张且无措,他上前两步想去牵弟弟的手,反被李倓拉开距离道:“皇兄,此举不成体统。”
李俶被他的疏远刺痛,苦笑道:“是我自作自受,哥哥这就走。”
皇帝陛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李倓突然开口对一直沉默的李忘生道:“刚刚皇兄在场,你是什么心情?”
李忘生艰难地描述道:“很酸涩、很沉闷,像是坠了块大石头,实在失礼。”
“这不是计较是否失礼的时候,你该顺势闹上一场,”李倓捏起嗓子,“他与你有什么渊源?为何对你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你不是承诺过此生唯我一人吗?怎么还去招惹旁人?快快从实招来!若敢有半句假话,你晚上就别想回房睡!”
“李忘生!你这满口谎言的卑鄙小人!水性杨花、攀龙附凤!若非谢某一路追着凌雪阁来到此处,真要被你蒙在鼓里!随随便便就和别人滚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有脸说什么守礼、什么分寸!”谢云流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身上的刀意几乎要实质化,一双眼睛死死钉在李忘生发间,“区区一个拙劣的小东西竟也能入得了你的眼,你何时如此好骗?”
李倓鼓掌道:“谢宗主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特地为我们演上一出,这份好意我们收到了,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情节屡见不鲜,您老人家能另辟蹊径,将这戏码演绎得同您那刀法一样精彩,不愧是享誉江湖的武学宗师!嘴皮子功夫厉害得紧!不过我倒是好奇,轩郎数十年来清心寡欲,如今有了心仪之人,你一个诛九族都轮不上的师兄哪里来的资格指责他?叛离师门一走五十年,纯阳因你之故几度遇险,现在想起来摆你吕祖大弟子的谱了?刀宗的谢宗主?”
“小子狂妄!”谢云流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想拔刀和李倓战个高下,但握在刀柄上的手怎么也无法动弹,他低头一看,淡蓝色的气场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脚下铺开,熟悉的混元内力在其间流转,是七星拱瑞。
李!忘!生!
谢云流猛地望向那个比华山雪更冷清、比高天月更无情的人,眸中全是血丝,惨笑道:“好好好,你果然选择对我刀剑相向,李忘生,你好得很!”
道子波澜不惊道:“师兄,此处是皇城,当谨言慎行,刀宗不似纯阳,你莫要再犯下大错。”
“够了!”谢云流挣开禁锢,“你中了术法,谢某无意纠缠,待你神智清醒后再与你算账!”
李倓看他自说自话地现身又莫名其妙地撤退,一头雾水:“无意纠缠?那他专程来这里骂你作甚?好奇怪的人,他一直这样吗?”
李忘生描补道:“师兄潇洒。”
“潇洒?你还站在他那边?”李倓斜睨着道子,“看来该闹一场的是我,之前那些质问晚上这半刻钟正合适。”
李忘生忍俊不禁道:“那不如分个先来后到?你故意口出恶言逼圣上回宫,难道不是顾念旧情?”
李倓神色复杂道:“或许吧,我曾视他为这世间除姐姐外的唯一血亲,故而甘愿在他昏迷期间替他奔走,亦不悔宫变之日焚血截脉护他周全,哪怕因此与皇位失之交臂。可眼下抛开了那些不合时宜的儿女情长和优柔寡断,早早放弃的野心难免死灰复燃,如今社稷初定、江山未稳,新皇不能出任何意外,术法失效前最好不复相见。”
“所以阿鸢拉着我在外东奔西跑许久,先是千里迢迢赶赴伊丽川诛谢采,而后转道河西抓卢延鹤的同时挑拨吐蕃内乱,再联络唐简、王玄砚直奔河北杀王毛仲,一切尘埃落定了才同意回长安也有这个缘故?”
李倓背起手绕着李忘生打转,压抑不住笑意道:“轩郎这是……借凌雪阁的口在陛下那里帮我表功?”
李忘生泰然自若地任他打量:“阿鸢故意把自己贬成那等不怀好意之辈,难道要我置身事外?”
李倓啧啧两声:“小神仙为我下凡?那我真是有得炫耀了!刚刚该留住谢宗主的,我真的很好奇孤锋破浪和金龙剑气谁更胜一筹。”
“你要把长安拆了吗?”李忘生无奈,走到李倓身后扶着他的肩膀往前推,“风餐露宿那么久,阿鸢该好生泡汤解解乏,把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放一放。”
“我没有累昏头,”李倓肚子里坏水咕噜咕噜冒,“你说我如果开口邀轩郎一道泡汤,谢宗主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李忘生屈起手指不在他后脑敲了两记:“快去!”
李倓读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乖乖闭上嘴进了浴房。李忘生视线扫过屋檐横梁间的阴影,不疾不徐道:“劳烦诸位将贫道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带给圣人,贫道不胜感激。”
能周旋在朝廷和江湖之间,保住偌大纯阳名声不墮的国教掌门绝非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神仙,阿鸢教了他许多,他自然不吝于投桃报李。
紫宸殿内,李俶断断续续耗时半年终于读完了那本篇幅不长的、以李倓和李忘生为主角的《施翮》,开始翻阅凌雪阁加急递上来的情报,李倓赠予雪花的那段被他翻来覆去一遍遍地看,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十三在腿骨被勒断前终于成功解救了自己的腿,顺带一脚把弘义君这个施暴者踹到大殿中央,这人究竟在伊丽川经历了什么,怎么力气一下子提升了一截?
李俶喜怒不辨的目光缓缓移到毫无形象趴在地板上的宝应功臣那里:“弘义君连倓儿的名字都念不准,话本子倒是写得精彩绝伦,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起的名字还借了曹子建的诗,正对应文中倓儿和李掌教的称呼,是朕小觑你了。”
弘义君嗷地一声嚎道:“陛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在南诏头一回碰见蛋总那会儿您没出场呢!我老家那蛋总一直在各大话本里串门,我就是被烛龙殿老谢嘴硬气得不行跟风写了那么一篇!我发誓自南诏以后我就是你和蛋总最坚实的拥趸!我真的没料到吕祖能这么不讲究啊!”
鬼哭狼嚎的扰得李俶头疼,皇帝陛下一个眼神让这位还没卸任的大使噤了声,轻叩着桌面道:“移舟术失效前倓儿不肯见我,我又怕在术法失效之际倓儿执意远遁江湖一走了之,我拦都拦不及,你有办法暂时拖住他吗?”
弘义君换了个仰躺的姿势,奇怪道:“陛下你傻了?私情没用那就用公事啊!殿下杀谢采和王毛仲或许是报仇,但达扎路恭视文华郡主如珠如宝,对殿下亦爱屋及乌,他反手就给人家下了毒,陷害、污蔑毫不手软,显然是为大唐江山计。吐蕃现在暂时腾不出手不代表它放弃觊觎大唐,放眼满朝文武有谁能比殿下更了解吐蕃?何况趁着此时恢复殿下宗籍,殿下肯定欣然接受。”
李俶捏着山根,自嘲地笑了笑,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倓儿待他与待李复别无二致,他竟还企图拿那份微不足道的情谊笼住振翅的苍鹰,是自己被倓儿的予取予求惯坏了,一叶障目,钻了死胡同。
皇帝陛下缓和了神情,赞道:“出使伊丽川一趟,言谈之间有章法许多,弘义君无愧为朕之肱骨!那劝服谢宗主缠住李掌教七日一事就仰仗卿了。”
“嘿嘿嘿,过奖过奖,无论什么事我绝对都给您办得妥妥的!”一口**汤灌得弘义君脑子发蒙,等反应过来自己信誓旦旦拍着胸脯答应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扑到案前,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陛下您刚刚没有说话对吧?”
李俶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装聋作哑,罪同欺君。”
弘义君愤愤捶了地面两下,夫妻店不好混鳏夫男鬼店更不好混,他就该死赖在伊丽川哪怕被兔子咬死、被莫雨和穆玄英亮瞎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