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泥兰神树被毁,康杖石闭关后不久,东海事变,有弟子以月泉淮容颜不老请其出关与月泉淮相斗。
康杖石武功逊色于月泉淮,然一腔驻颜执念被后者年逾百岁仍维持少年形貌引得愈烧愈烈,二者同归于尽。
九老洞内,李忘生见到了师父。
吕洞宾止住他行礼的动作,捏着二徒弟的手腕,缓缓渡过去一缕灵气,帮他暂缓烛龙殿暗伤带来的不适,第不知多少次开始劝:“经脉枯竭之状已显,若十年内不修成内景经第四重,你道途便只能就此止步,你依旧不愿放下吗?”
李忘生摇了摇头:“未曾拿起,谈何放下?况且正值多事之秋,若徒儿飞升,纯阳必受侵扰,徒儿正是在践行自己的道,无论结局如何,徒儿坦然接受,师父不必过于忧虑。”
吕洞宾气得重重给了李忘生的额头一记敲击:“一个两个的,都是倔骨头!”
他掐算一番道:“四年,四年之后如果你仍不能突破,为师自会出手帮你。”
李忘生急道:“不可!师父既已跳出凡尘,过多插手俗世有害无利,忘生怎能拖累师父至此?”
“放心,命轨有变、未来混沌、天道蒙昧,时机正好呢,”吕洞宾见徒儿仍是不赞同,叹了口气,“你不为自己想,就多为师父想,你忍心师父孤零零地熬这漫长余生吗?”
“生死有常,师父一心向道,怎会看不开?”李忘生迟疑地抬眼,“师父若当真寂寥……何前辈数十年来一直在紫竹林。”
吕洞宾一哽,拂袖离开了,徒余空旷的岩洞内飘荡他的声音:“就这么定了,无需多言。”
纯阳真人从二徒弟那里落荒而逃,准备在另一人处维持住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特地先用术法布置了个幻境才将那人神魂请来,手中拂尘一甩:“贫道吕洞宾,这厢有理。”
而被三重事务压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冲进宫里把李隆基、李亨、张氏和李辅国全都干掉的李倓显然没有配合的意思,周围星河流转的奇异景象吸引不了他丝毫注意力,满脑子都是好不容易挤出的些许小憩的功夫要浪费在这里了。
假扮兄长的建宁王殿下端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都说飞升后的仙人不得管人间事,否则会遭天谴加身,看来传闻亦不可尽信,不知吕真人寻孤有何贵干?”
凌雪阁对他再防备,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假扮的太子中了别人的算计死在东宫,就是不知这位悄无声息进他梦里的究竟是真的吕洞宾,还是别的什么方士在捣鬼了?
现在的小娃娃真不懂尊老爱幼,吕洞宾坏心眼地开门见山道:“贫道有一法可令太子殿下恢复如初。”
李倓心神俱震,袍袖中的手死死捏成拳,面上自然地流露出些许困惑道:“孤好好地站在这里,真人这话从何说起?”
吕洞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拆穿:“也罢,四年后,贫道再寻殿下便是。”
幻境碎裂,李倓倏地起身,他摊开掌心,整整齐齐的一排指甲印记映入眼帘,真耶?梦耶?他沉着脸:“让姬别情去趟华山,看看灵虚真人是否能有令皇兄苏醒的对策,再问问吕真人如今的下落。”
梁上的凌雪阁无声遁去。
晚间,凌雪阁密室内,叶未晓回报道:“灵虚真人说会勉力一试,吕真人云游四方,行踪难觅。”
李倓摆手让他退下,握着兄长冰冷的手。四年便四年吧,相较于先前无望的等待,至少有个确切的期限。
然而李俶醒来的时间比他预期得要早许多,李倓惊喜之余,将那次诡异的经历彻底当作一场梦。直到宝应元年,他再度进入同样的幻境中,鹤发道人静立在不远处,仿佛四年的岁月不过弹指一挥:“贫道来履约了。”
“需要怎么做?或者直白些,需要我做什么?”他不信吕洞宾是突发善心,纯阳国教的名头还是武皇给的,也不见吕真人对武皇或者对李隆基另眼相待过。
“殿下本就身系国运,兼之多次稳定朝局,又身负钧天武学,轻易就能和龙脉产生共鸣。以殿下为阵眼,将龙脉中过于活跃的生机之力驯化,通过阵法运转引入他人体内,细水长流地蕴养受损经脉,自然得以恢复如初,对殿下自身亦有裨益,”吕洞宾慢条斯理地解释着,“能以此法接收龙脉之力的,其一是与殿下气机相连者,比如陛下,其二是殿下情之所钟者,这其二便是贫道需要殿下做的了。”
李倓捋清了阵法运作的原理,好笑地抱起双臂道:“能让吕真人纡尊降贵的无非是纯阳几位德高望重的真人以及谢宗主,要本王移情别恋转而去钟情那几位……是否强人所难了些?”
吕洞宾早料到了他的答复,笑容可掬道:“贫道不才,恰好精通一偏门术法,名为移舟,能暂时将殿下对意中人的情感转移至他人身上,时限半年,足够让陛下重拾武功。”
李倓想到李俶自苏醒以来日复一日的疏离冷淡,太极宫变后甚至变本加厉,美其名曰拨乱反正放他自由,哈!那索性就如了他那位好兄长的愿吧!新晋齐王殿下唇边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吕祖之托,本王应下了。”
情之一字啊,吕洞宾无声地感慨完,交代道:“殿下到纯阳找忘生领路便是,贫道会让他撤了维持老态的内力。”
李倓挑眉:“看来李掌教即是本王需要钟情之人了,怎么?谢宗主还不肯回山?”
提到两个犟驴似的徒弟,吕洞宾太阳穴突突地疼:“云流屡屡遭逢变故,心有阻塞,执念不散,忘生不遑多让,贫道本无意干涉他们的纠葛,然终究人非草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寿终,只好出此下策,殿下见笑了。”
李倓闻言,忍不住生出些许羡慕来,吕祖对徒儿的慈爱令人动容,不像他自幼丧母,不受李亨重视,唯兄姐二人待他亲近,可姐姐抛下他,现在哥哥也自作主张地不要他了。
李倓压制住翻涌的思绪,拱手道:“劳真人费心。”
“各取所需罢了,殿下不必多礼。”吕洞宾说完这句话,没多寒暄,径自结束了幻境,李倓穿衣束发走出殿门跳上房顶,远远望了眼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再不留恋,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凌雪阁的视线里。
李俶挥退前来汇报齐王动向的凌雪阁弟子,深吸一口气咽下喉头的梗塞,无视心口的空洞,勉强扯开嘴角,动了动唇道:“走了好,走了就好。”
他的倓儿是翱翔天际的鹰,自己残烛病躯、年寿不永,不该自私地留住倓儿,如今倓儿终于离了这樊笼,他该高兴的。
桌边的灯烛沁出一滴泪,像是在替这个口是心非的帝王哭泣。
银霜口,李忘生撑伞提灯站在山道旁,恍惚以为回到了少年时,师兄不过是下山游玩,而自己在等那人风雪夜归。
李倓遥遥瞧见一仙姿佚貌的白发道子静静伫立,各色妖魅山鬼的故事不自觉在脑海里轮换,他掐住手心保持住冷静,扬声问道:“可是李掌教当面?某受吕祖之邀,特前来一会。”
“贫道李忘生,见过贵人,”道子点头致意,上前两步递出手中的伞,“雪下得急,贵人遮着些,免得风寒。”
李倓不客气地接过,分了半边伞面给李忘生,问道:“李掌教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知道,”李忘生垂着眼,“师父一片慈心,换贵人鼎力相助,贫道惭愧。”
李倓停下脚步,认认真真端详着李忘生的神情,半晌才确定方才那不是托词、不是公事公办、不是以退为进,而是他当真这么认为。他新奇道:“掌教往日对谢宗主也是这样的态度吗?”
李忘生不解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某受宠若惊,”才怪,李倓突然有点理解谢云流为什么一遇上李忘生就开始发疯,后者的性情正合了他的道号,圆融、温润、质朴、表里如一,却仿佛缺了颗心,谢云流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份偏爱,又没法放下心中明月,把自己逼成了那副别扭的模样。看穿归看穿,他可不是那等乐于助人的傻子,“此间事了,劳烦掌教随我去趟伊丽川,谢采于彼处现身,我记得掌教与叶大庄主相交莫逆,应当不介意搭把手?”
李忘生想到老友信中所述的藏剑山庄惨状,冷声道:“恶贯满盈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两人伴着积雪踩踏的窸窣声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李倓锋芒毕露、性烈似火,有几分肖似谢云流年少的模样,李忘生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总让李倓不经意想到兄长。吕洞宾盘腿坐在洞内,看着他们之间和睦的气氛,骤然灵光一闪道:“忘生,我观你与殿下投缘,不如你也同殿下一样受这移舟之术?两情相悦,或可堪破你那劫数,早日成就大道。”
李倓唯恐天下不乱道:“能助李掌教一臂之力,是某的荣幸。”
李忘生沉吟片刻道:“师父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