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斯推开门时,晨光从落地窗外斜射进来,将客厅分割成明暗两半。
亚历克斯坐在光影的交界处,仿佛也被一同切开。只是他背脊挺直,硬生生用脊柱从上至下贯穿钉死了他的身体,不至于滑落。
“艾利安呢?”
塞尔斯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坚持。
亚历克斯抬起头,脸色平静苍白,掩不住倦意。
塞尔斯的眼下也有淡淡的青影,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昨夜也没有睡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不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把他送走了。”亚历克斯收回和塞尔斯对视的目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塞尔斯,“送到兰开斯特主家,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塞尔斯呼吸一窒。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塞尔斯才开口:“为什么?”
亚历克斯没有回头,声音依然平静得可怕,“艾利安太弱小了,他需要更专业的训练来帮助他成长。兰开斯特主家有最好的导师,最先进的设备,还有…”
“你疯了吗?!”
塞尔斯打断他,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
他大步冲到亚历克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拉,逼他转过来直面自己。
“他才三岁!三岁!你怎么能把他一个虫送走?!”
亚历克斯被迫转身,冰蓝色的眸子直视着塞尔斯那双燃烧着愤怒的琥珀色眼睛。
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不安,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这是为了他好。”
“为了他好?”塞尔斯的声音在颤抖,“把一个三岁的孩子从家里带走,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叫为了他好?”
“兰开斯特主家不是陌生的地方,那是他的家族。”亚历克斯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会在那里学会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学会如何掌控自己的力量,学会…”
“学会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吗?”塞尔斯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再次打断他,“学会像你一样,把家虫当作棋子随意摆布吗?”
亚历克斯的瞳孔一缩,眼神冷了下来:“注意你的用词,塞尔斯。艾利安他是自愿的!”
“自愿的?”
塞尔斯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齿间咀嚼荒谬。
他忍不住笑了,嘴角向上拉扯,脸部肌肉微微抽搐、扭曲,最终凝固成一个古怪的微笑,眼睛里却盛满了悲哀。
“这么说,艾利安离开时一定很开心了?他向你道谢了吗?他真该好好谢谢你,如此煞费苦心,就为了彻底抛弃他!”
“我没有!!”
亚历克斯的声音骤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塞尔斯,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你根本不懂我为他承受了什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怎么敢、怎么能这么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样做对所有虫都好!这是必要的牺牲!你为什么就不懂呢?”
“必要?”塞尔斯的声音在颤抖,“对谁来说必要?对你的政治前途吗?还是对你的家族利益?”
两虫在濒临爆发的沉默中对峙着,互不相让。
亚历克斯凝视着塞尔斯,他的眼睛已经湿润,眼眶微微泛红,下颚却绷得很紧,表情冰冷而坚硬。
那是一个属于战士的表情,代表着他已经随时准备好投入战斗,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就在这片僵持中,亚历克斯忽然想起了艾利安,想起他离开前强忍着恐惧,努力对他挤出的那个微笑。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红、这样湿漉漉的——和眼前的塞尔斯,如此相似。
虽然他们的外表并不相像,眸色也截然不同,可那一瞬间的神态,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人一看便知艾利安是塞尔斯的亲生孩子。他的骨血里,确凿无疑地继承了来自雄父的那一部分。
这就是血缘的神奇力量吗?
想到这里,那股横亘在胸口的愤怒和争执之心,忽地就泄了气,只剩下绵密的心痛和无可奈何的柔软。
亚历克斯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尖锐的冰棱融化了,只剩下疲惫的温和:“塞尔斯,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这样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了争吵?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塞尔斯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如果你没有得老年痴呆的话,亚历克斯,你应该记得我们为什么会争吵。我要提醒你,我们之间频繁爆发争吵的根源,在于你对我的不信任和不尊重。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而是你从未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我已经忍了很久了。”
亚历克斯的眉头紧锁,像是听到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的财富、地位、权势,哪一样没有与你共享?在我这里,你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在希德家,你可没有这个待遇。塞尔斯,你要学会知足。”
“是啊。”塞尔斯轻声感慨,“你给了我这么多。所以我就要感恩戴德地跪下来,感谢你的恩赐?因为你慷慨地给了我不想要的一切,除了尊重。”
亚历克斯的脸色难看极了,那双冰蓝的眼眸中却透出真切的困惑:“所以你是在介意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可我后来也告诉你了。更何况这件事已成定局,就算提前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总是容易情绪化,而情绪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塞尔斯看清了他眼中的茫然,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沉了下去,落入深渊。
他明白了,亚历克斯永远无法听懂他的话。
他们之间的对话,有时候就像是对着一片深渊呼喊——拼尽全力,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一遍、又一遍。
一种深深的疲倦席卷而来。
塞尔斯倦怠地叹了口气,不再试图争辩,转而问道:“艾利安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亚历克斯犹豫了下,低声道:“我不知道。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久。”
他谨慎地观察着塞尔斯的反应,然而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出现。
塞尔斯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继续问:“那我能否随时去看望艾利安?”
“这要看雌父的意思。”亚历克斯答道。
塞尔斯不再说话。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早已褪去了所有的表情,流露出内里最真实的冷漠,如同冬日荒芜的冰原,空旷而寒冷。
“我想最后问你一次,”塞尔斯的声音很轻,却让亚历克斯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把他送走?我要听真话。”
亚历克斯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无法吐露半字。
他能说什么呢?
告诉塞尔斯,艾利安先天不足?
告诉他,为了能嫁给你,自己不惜服用禁药才生下了艾利安这个孩子?
这些真相如何能够脱口而出?在我明明知道你不爱我的时候。
亚历克斯可以在雌父面前坦然说出“爱”这个字,但是在塞尔斯面前,却沉重得无法开口。
亚历克斯是一只自尊心奇高无比的雌虫。
他可以在情动时跪下来诱惑他的雄主,那不过是床笫间的情趣;却绝不能在实际的生活中,承认自己生下了一个带有缺陷的孩子,更无法承认自己竟如此无法自拔地……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雄虫。
雄虫是什么?
是诱惑,是虚荣,是愚蠢,是冲动,是庸俗,是感情用事。
——即便塞尔斯比他们都好,他也终究是一只雄虫。
若暴露内心的软弱,他会怎样看待自己?
不,他宁愿被误解为一只强大冷酷的虫,也不愿被看见自己的残缺。
因为雌虫软弱,就是原罪,就会被伤害,就会输。
所以他只能再一次重复道:“为了他的未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见塞尔斯沉默,亚历克斯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试探着开口:“我知道你很心疼艾利安。但是为了他的未来,你不能感情用事。我送他走,也是为他好。”
他语气放软,“如果你心里难受,我可以推掉手头的事陪你散散心。想去哪里都行,你看中什么就买什么。记得我之前为你买下的那颗宜居星球吗?我们一直没去过,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看看?”
停顿片刻,亚历克斯又低声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保证,这个孩子一定会比艾利安更优秀的。”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已久。
之前身体还未完全调理好,又总是担心怀孕会影响自己的事业,所以才一直拖着。
后来一切都安定下来,各方面稳步发展,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现在艾利安离开了,塞尔斯显然很在意这件事。他知道塞尔斯是少见的真心喜爱孩子的雄虫,那么再生一个孩子给他,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真心希望这些退让和弥补,能让塞尔斯重新高兴起来,能让他再一次对自己露出像从前那样的笑容。
他还是怀念从前那个温顺听话的塞尔斯。
见塞尔斯没有回应,亚历克斯以为他同意了,脸上不禁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他走上前,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腰际,眼神中流露出暧昧而诱惑的邀请。
塞尔斯静静看着他,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
仿佛某种长久以来束缚着他、让他疲惫不堪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啪”地一声彻底断裂。
塞尔斯从未如此清晰地认清这个事实——他和亚历克斯永远也无法互相理解,达成共识。
在寂静中,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随后用一种亚历克斯从未听过的、冷静到极致也坚定到极致的声音开口说道:
“亚历克斯,我们离婚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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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