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欧元,现金还是信用卡?”依耶芙特说。
顾客从牛仔裤的后袋摸出一个做工极为讲究的皮夹,点出几张崭新的纸币放在玻璃柜台上。
“谢谢惠顾。”依耶芙特熟练的把纸币放进收银机。
她抬起头,顾客拿走了香烟,却并未离开,于是询问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接着,她听见男人的声音。
他的嗓子像被尼古丁熏过,被砂砾磨砺过,粗糙,低沉,却极有礼貌,“抱歉,我睡不着,想找个人说会话,但这会儿所有人都睡下了,离太阳升起——”那双浅绿色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有2小时。”
凌晨四点的街头便利店,店内的灯光就像漂浮在黑海的一座岛,孤寂,也不显得温暖,却总会吸引一些趋光的人。
失眠患者,流浪汉,窃贼,抢劫犯……这位客人能抽得起这种香烟,用得起几千欧元的皮夹,应该不至于来抢劫这间小小的,也没什么营业额的便利店。
于是依耶芙特耸耸肩,“好吧,您想聊些什么?”
“查尔斯。”那口英国口音的法语带着十足真诚,“叫我查尔斯。我该叫你……”
“依耶芙特。”她说。
“你好,依耶芙特。”
他轻声念出她的名字,依耶芙特有种奇怪的不适,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时,有种被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多遍,含混破碎的感觉。
“您是来巴黎出差的吗,查尔斯?”
“是的,出差,也是旅游。巴黎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非常美丽。我希望能在这里停留更长时间四处观光,昨天我去了卢浮宫……”
查尔斯是一个浅棕色头发,高瘦的男人,也很讲究。
她很少看到在深夜也穿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深蓝色呢子大衣,里面还穿着浅色高领毛衣,哈,大概这就是英国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从床上睡醒后的油光,干净清爽,分布着雀斑,说不上特别,是放在人群中也会很快被淡忘的那种,只是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绿眼睛……像两颗剔透的绿宝石,令人印象深刻。隔着玻璃柜台,依耶芙特甚至能看到他瞳孔周围的一圈黄绿色的虹膜,这并非让他的眼睛颜色混杂,反而为这抹绿色增加了奇异的光环,吸引人沉溺进那黑色瞳孔的幽暗深处……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吗?”查尔斯问。仅仅是片刻走神,他也很快察觉到了。
“抱歉,是我突然想起了其他事情。”
依耶芙特移开目光。她并不想对陌生人有所解释,首先,他们并不熟,只是有一面之缘。其次,她不会像这个……这个没有任何警惕心的人一样,敞开心扉把自己的事情随便告诉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店员。
她已经知道他是来巴黎出差的英国人,入住在附近价格令人咋舌的高级酒店里,独自一人,没有金钱上的压力,睡不着是因为在倒时差……这里离机场确实很近,他是从其他时区飞过来的,今晚只有伦敦和纽约两个航班到站……
打住。
到此为止。
她其实不想知道太多,并不想。
查尔斯脸上露出歉意,“是我的话太多,打扰到你了?我进来时,看到你一直低头在写字。”
他的目光落在柜台摊开的笔记本上。
依耶芙特不想和人谈论自己的新想法,写作,是一件非常,非常私人的事情。她合起手账本,“没什么,只是一些生活记账。您是第一次来巴黎吗?”
“来过几次,也是因为工作。”
按照寒暄的程序,接下来就该依耶芙特问,您的工作是什么?于是她也这样问出来。
查尔斯露出微笑,“编辑,我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
“那一定是很好的工作吧?”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它看起来很轻松,也很赚钱,让你赚了很多钱,非常多,能让你买到时间来这里度假。”
她还没见过哪个正经编辑像他一样轻松干活还能休假的。
辛辣的戳穿让查尔斯的脸上露出一丝无措,但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丝苦笑,“是的,但大部分时候还需要我努力工作,到处出差,工作很繁琐,和很多作家见面,审核稿子……”
他从钱夹里掏出名片,“给,这是我的名片。”
依耶芙特接过名片,素白的名片写着一个人名。
“查尔斯·卡尔索普。”她念道,翻过去,名片的背面写着一个邮箱地址。
“是我。”查尔斯微微颔首,“如果你有想要发表的小说,散文,诗歌……都可以联系我。之前我看到你在柜台上写诗,十分抱歉,我的职业病发作,不小心看到了。”
接着,他轻声念出依耶芙特写在笔记本上的一行诗——
“有些时刻,只在烟花璀璨时,知其意义;
消逝时,知其珍贵。
我停在璀璨已过,消逝又未到临的地方,
进退不前。
因已预见那无法更改的,
失去。”
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闪烁着光,像是被一些晦涩的回忆触动,动情至极。他轻声赞美,“你写得……真的很美。”
“……”
依耶芙特愣愣地看着他,面对过甚的直白赞美,她干巴巴地回应,“谢谢,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老实说,她写的歪诗还没有被人看到过,也没有像这样……被饱含感情地朗诵出来,这一通操作让她有种曝尸荒野的尴尬,还是未着一缕的那种。依耶芙特顾不上被偷看**的恼怒,只为这个英国佬居然比她这个本地法国人…还要擅长打直球这件事,感到强烈震惊。
还有被比下去的不甘。
于是马琳太太踏着微亮的天色进来接班的时候,她萧索的对查尔斯笑了笑,“不好意思,卡尔索普先生,我要换班了。名片我会好好保存,我会联系您的,有机会的话。”
·
有机会的话……
这种说辞,那一般意味着没机会。
她不会联系他的。
「查尔斯·卡尔索普」下意识得出结论。
说不上沉痛,只是让他不停反思,剖析……是他哪一个步骤做错了吗?
他站在落地窗边,从这里向下看,能看到街角那家便利店。在他被阿富汗的记忆惊醒后,在夜晚最深沉的时分,他站在这里,总能看到……
看到依耶芙特守在柜台前。
一如这一晚。
她低着头,正在那个笔记本上写写停停。
被八倍镜放大的那只绿眼睛不复与她交谈时的友善真诚,它望着依耶芙特的模样沉静得可怕,像抽走全部情感,如一个无机质的生物在思考最佳解决方案,只求一击即中。哪怕是失败……他也不是那种会被一次失败击倒的人,至少,不是这一次。
他们已经交换了名字,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滴滴。”
手机振动,新短信打断他的注视。他单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定金已支付,你该开始行动了。]
他没有动弹。
几分钟后,他等到了第二条短信。是银行发来的金额汇入信息。
他离开窗边,将窗帘拉上。
手中的八倍镜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塞进行李箱,然后穿上风衣,戴上帽子。帽檐遮住了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掩藏掉任何会暴露自己的特征。
屋内没有开灯,一切都在黑暗中完成。
借着厕所灯的微光,他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禁分神想起依耶芙特的话,无声的笑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他的工作说不上轻松,有时候有点令他着迷的危险刺激,但它的确能赚很多钱,非常多的钱。200万欧元,丁零当啷汇入他的账户,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条人命的价格。
他立起风衣领子,提起伪装成行李箱的狙击枪,离开了酒店房间。
现在……
他要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