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的日子到了。四人一狗顺利登上了“忒提丝号”。当然,伊娃和亚瑟两位关键人物也在。相较于豪华的邮轮设施和自带风情的各国游客,伊娃身边高大的秃顶男人吸引了小伙伴们的视线。她介绍说男人是她的管家兼法定监护人。而大家熟悉的亚瑟的老管家却没有露面,据说他前些日子感染了流感正在休养。正因如此,亚瑟是一个人来的。他改变了繁杂复古的打扮,只简单地穿了件白衬衫和黑裤。迎着孩子们诧异的眼神,亚瑟解释说他不想太引人注意。
鸣笛声在此刻响起。游轮缓缓起航了。这意味着新的旅程开始了。小伙伴们站在甲板上兴奋地小声商议着要如何探索游轮。而亚瑟却是一脸凝重。
伊娃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回头给了秃头男人一个眼神,男人立马识趣地转身离开。而后,她走到亚瑟身边与他一同凝望着翻滚的碧浪。就这样过了好一会,亚瑟轻轻叹了口气。
“您为何叹气?”伊娃问。
“多年前我和朋友们也曾在此启航。那真是段精彩绝伦的冒险!”亚瑟露出怀念的神色,转瞬间被沮丧取代。他努力抑制心底泛起的苦涩。
“而现在我的朋友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只剩我自己了。”
“你有为他们哭泣吗?”
伊娃很突兀地问,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上帝在天平上称量灵魂。一个碟子上放着灵魂。另一个上面则是为这个灵魂流的眼泪。如果没人为它流泪,这个灵魂就要下地狱。如果眼泪够多,足够悲伤,那他就上天堂。*”
“您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泛黄的纸。“这是我侄子外孙的死亡证明。他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我为他流尽了眼泪。这世上再也没有真正了解我的人了。我是孤独的,先生,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孩子。可你我都清楚,我不是孩子。我的社会身份是科幻小说家,可写的净是些自己的亲身经历。”
“真见鬼!”伊娃嚷嚷道,“我的一生都在和人说再见。天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人们来来往往在世间留下生命的痕迹,但他们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别离。不怕您笑话,我有过多少身份证件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的名字是伊娃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伊娃呢?我是其中的哪一个又该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
“哈!”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笑声。
“您看,我什么都不是。”说着将手中泛黄的死亡证明揉成一团用力扔出围栏外,惹得几个游客侧目。
巨大的悲伤将她吞噬。言语在她面前是如此的笨拙无效,仿佛只等待着死亡。亚瑟感到灵魂深处涌起一阵颤栗。恍惚间,他看到白昼沉隐,潮水退去。山川燃烧,峰谷安眠。最后天地间万物重归于死寂。于是他明白:每个人都被锁在不同的笼子里等待着死亡。直到带有湿咸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将他唤回尘世。欢声笑语闯入耳畔,却更映衬得眼前人处境凄凉。
亚瑟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怜悯和内疚。相似的遭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伊娃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与他交流。
“您一定有很多很棒的朋友吧。”她恭维道。
亚瑟没有否认。他自豪地点点头,谈起他过去一同冒险的玩伴。伊娃留意到,当亚瑟提及唐雪时,他的眼神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说那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追求自由,敢于表达真实的自己。一辈子也算是活的潇洒。他们曾并肩躺在星空下听她喃喃吟诵曼里克的诗句:生活怎样过去,死亡如何前来,尽皆静谧无声。
“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真正活过。”伊娃淡淡地说,已然恢复了理智。
“我们的社会病了。虚伪和麻木正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这里人人友善到可怕,好像都是从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嘴上说着奉承的客套话,拼命把自己塞进昂贵的名牌服饰里。用高雅的遣词造句来遮掩心灵的匮乏和低俗。可旁人一旦遭遇了什么不幸却又事不关己,丝毫不掩饰骨子里冷漠。您想想,在这种永恒的桎梏下,我们所做的那些无非是最拙劣的模仿。”
她批判道,“无论是宗教还是道德法律都无法让我们摆脱困境。祈祷和思想是不可靠的,酒精和睡眠也是暂时的。只有痛苦,先生,也只有痛苦是永存的。”
亚瑟无奈地笑了。
“您真是位合格的悲观主义者。不过呢,我想给您一个小小的建议。首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其次要是您有什么伤心事儿,那就尽量别去想它。想想那些能令您心情愉快的,这样您才有几率获得幸福。”
“幸福?”
伊娃嗤之以鼻,并断言她将永远不会感受到快乐。
亚瑟突然由衷地说,“您就像一团火。既能把天堂照亮又能灼烧那些不怀好意妄图接近你的人。您身上具有一种强烈的、迷人的毁灭一切的气概。但是我认为这并非一种不可控的、违背本性的火。而是缓慢且可塑造的。我愿意相信在您锋利的棱角下面是一颗饱受苦难却仍清澈的心灵。”
“您可不要奉承我了……”
“不可否认您表现出的悲观情绪是真实的情感流露。但无意冒犯,其实您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要知道,一个真正厌倦了尘世的人可不会表现的如此愤慨。”
“果然万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伊娃夸赞道。
“只是,”她伸手轻敲太阳穴,“在我的记忆与活下去的意愿之间堆积了太多‘杂物’。这让我很疲惫。”
她开玩笑说,或许得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掉。
“倘若灵魂脱离了火呢?”
伊娃来了兴趣。绿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亚瑟等他开口。而亚瑟却转头望向了无垠的大海。
“在我看来水流淌于血液,对塑造自身人格起作用。水也是一类命运,一种不断在改变着的、物质本原的命运。而自然地流淌就是生命本身的愿望。”
“我是水的儿子。生于水,也终将归于水。我曾在水的变幻中看到了自己的本源。我相信当死亡来临之际我会重新回到水的怀抱而她将我温柔地占有。”
“原来蒙哥马利先生还有奥菲利娅情结呢。”
伊娃抿起嘴偷笑。
亚瑟也笑了。不过他的神情很认真。
“对我来说,死亡是新生的性感,而我们将重新存在。”
秃头男人的出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跟伊娃讲话的语速很快。亚瑟只听出了几个俄语单词,大致意思是和出版商约定的会议时间到了。
伊娃扭头看向亚瑟。后者冲她点点头伊娃便懂了。
“回见。”她说,为他们无言的默契笑了一下。然后跟着男人穿过人群离开甲板。
伊娃回到房间换上睡袍。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轻声哼唱晦色的歌谣。
[谁死后还在说话?撒母耳。
谁死而不生?亚当。
谁生而不死?以诺。
谁生了一次,死了两次?奥菲利亚呀奥菲利亚……]
金色的波浪卷发弹起又服贴地落下。伊娃不知道的是,此刻就在房间里某个隐秘的角落,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
遗憾的是伊娃并未察觉。她放下梳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数了数,然后发出不满的“啧”的一声。接着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敲门声响起。
“请进。”
秃头男人走了进来,立刻察觉到伊娃的不悦。
“怎么了?夫人。”
“东西要不够了。”伊娃皱眉,伸手揉了揉脸。用责备的口吻问他为何不多准备一些。
“先生那边也供不应求。您知道的,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不过,”管家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是还有那几个孩子吗?”
伊娃紧蹙的双眉这才舒展开来。她
以一种慵懒的姿势斜靠在床头,伸出白皙的手臂,看着男人从半开的盒子里取出一个针管,娴熟地拔下防护帽将里面的液体注射入她的静脉。
“夫人。明天的你一定会更加光彩照人。”男人边收拾东西边说。
伊娃似乎早已听倦了奉承。她摆摆手,男人收好盒子朝她鞠了一躬便退出房间。
“我要休息了。在事情变得麻烦之前得好好地睡一觉。”
伊娃戴上眼罩,自言自语道。随即进入了梦乡。
亚瑟的航海日志②
距离我们登上“忒提丝号”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孩子们玩的很开心,每天都充满活力地在游轮里四处探索。我和伊娃小姐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她感受到我对于她本质上是极为友好的。因而我们很快便建立起了平静的信赖。不过她的管家却是个刻薄的家伙。偶有的几次接触他都表现的颇为傲慢。而且喜欢指手画脚,总是在言语间暗示我应该换一位年轻一些的管家。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墨多多失踪了。起初大家并未在意,只当他是跑到哪儿玩去了。但到了晚上休息的时间他还没有出现。这让我感到害怕,当即联系了船长。可惜语言不通,他连英语都听不懂。见鬼!这艘船上的俄罗斯人可真多。幸好伊娃小姐愿意帮忙当翻译。经过她从中沟通,船长出动了所有人员参与到搜寻工作中来(在不惊动游客的前提下)。最终船员们在堆满行李的整理区发现了昏迷的墨多多。他的额头磕到了一处裸.露的钉子,眉间流了很多血。
墨多多被送往医务室处理伤口。好在生命并无大碍,但直到我被要求离开他还没有醒来(我不便表明身份被医护人员当成小孩子对待)。不过时候确实不早了,孩子们虽然牵挂着多多但也乖乖回房休息了。
就在刚刚查理私下找到我,说墨多多失踪之前他们一起玩捉迷藏的时候它无意间躲进了伊娃小姐的房间,发现她的管家给她注射了一管不明液体还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
我想起出海前池子里躁动的鱼儿——原来一切早有预兆:这注定是场不平静的旅行。伊娃身边那个举止古怪的管家到底和多多的受伤有没有关系?母亲您此刻又在哪里?
唉,太多的谜团困扰着我,搅的我心烦意乱无法入眠。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我要去甲板上吹吹风。
*《遗忘通论》
本章出现了两个意向,伊娃代表的是破坏性的火,灼烧他人也毁灭自己。亚瑟则是承载万物的水。而水会在水中消亡。
有伏笔,可以猜猜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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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