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皆道,大雍国运昌隆,海晏河清,离不开平津侯庄芦隐戍边多年的汗马功劳。故而即便如今他行事张扬跋扈,惹来诸多非议,大家却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那些借着平津侯威势作威作福的宵小之徒,便如过江之鲫,愈发多了起来。
譬如刚入舍人府的藏海,便遭了杨真算计,错失在庄芦隐跟前崭露头角的先机,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便如弃子般湮没在众多幕僚之中。
这厢庄之蘅听到这消息时,觉得有趣得紧,她倒不觉得这是坏事,毕竟太过招摇,易遭暗算嫉恨,更何况在杨真此等小肚鸡肠,善妒狠辣之人手下做事,还是蠢笨点比较好。
毕竟爱冒尖的,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藏拙守愚,这本事庄之蘅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她将满腹韬略与野心尽数藏进画绢之间,连那些日夜窥探她与庄之行动静的耳目,也只当她是终日与笔墨纸张为伴的闺阁痴人。
不过机会一向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蛰伏的蛇,最知道何时该吐出信子,一招致命。
藏海蛰伏了一段时日,终于等到了冒头的机会。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平津侯府。
藏海跟着杨真与同僚入了府门,高墙之内气派奢华,令人大开眼界。瞠目结舌间,众人已来到库房所在的偏院,交错树冠下,黑漆大门森然矗立。门前有两名佩刀侍卫分立两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
库房的檀木博古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各式御赐的古玩、瓷器和卷轴。杨真清闲地端坐在上端,吩咐众幕僚定要仔细地清点和检查库房礼单。
藏海手捧簿子,沿着博古架上陈列的珍玩一一划过。羊脂玉雕的笔洗、鎏金铜雀灯台、越窑青瓷砚滴,每件器物都珍贵异常,但却并无特色。当他清点到一幅《松湖钓隐图》时,却止不住地停了下来。此画是前朝一位隐世居士所作,笔法工整却不失灵动,构图虚实相生,松树的苍翠与湖面的清冷萧散之气扑面而来一般,只几眼便让人如同身临其境,是幅难得的上乘之作。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以淡墨晕染的群峰,以墨色皴染的松树,山边的一痕飞鸟,此画一看便知是前朝遗作,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妥。
"看什么呢?"一灰衣幕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他看了眼藏海手中的画轴,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不是三小姐去年献给侯爷的《松湖钓隐图》么?怎的收进库房来了。"
藏海连忙收回目光,笑着解释道:"我见这画笔墨不凡,一时看得入神了。"
幕僚意味深长地笑了:"这是三小姐临摹的,怎么样?是不是有个九分相似?"他手指虚点画面,不由赞叹,“你看这山势走向,这细密如丝的松针,就连文思院的画师都自叹不如。不过你细看此处啊,原作松树干上本无藤蔓,这垂钓的渔翁也被改成了修道之人。只不过侯爷从不爱赏画,估摸着也瞧不出来破绽。"
“恕我眼拙,还是兄台眼尖心细啊。”藏海佯装惊讶,哈头随意应和了两句,又迟疑道:“一直只知侯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大名,却极少听闻三小姐的名讳,没想到这位久居深闺的三小姐竟是位隐世的丹青大家呢。”
“三小姐是二公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二公子是个只懂斗鸡走马,吃喝玩乐的草包,但三小姐自幼展露丹青天赋,擅临摹名家手笔。十余年钻研下来,如今她的画在京城可是鼎鼎有名的。”灰衣幕僚压低声音,语气夸张道,“去年她的画在枕楼荣宝斋拍出了几千两的高价,可唬人了。”
藏海不可置否一笑,缓缓把画轴卷好放回博古架上,拿起笔在簿子上勾了勾,“在下不过略通画理,已觉惊艳非常。若能得三小姐提点一二,那真是我无上的荣光了。”
幕僚摆了摆手,“三小姐极少外出,也极少示人。我入府都两三年了,从未得见过三小姐一眼。听说她天生面容残缺,丑陋可怖,估计是生怕家丑外扬,所以侯爷很少让她在外人面前露脸。”
藏海垂着眼帘,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惋惜:“原来如此。”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目光落回那幅画轴上,内心升腾起几分好奇来。
想来也是,当年随师父学艺时,他早已将平津侯府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府中每个人的画像、癖好、行踪,都详详细细记录在那本暗册里。唯独关于这位三小姐,不过寥寥数语,连一幅小像都未曾留下。
她就像游荡在侯府深处的一缕幽香,明明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不过想得见庄之蘅芳容的又何止藏海一日,侯府后门的廊庑下每日都有给庄之蘅递帖的人,有求画的,有邀约的,甚至还有慕名求亲的,可她从未应过任何一人的约。久而久之,各种风言风语便接踵而来,有人说三小姐天生残疾,癔症缠身,羞于见人;有人说她实则是平津侯笼络权贵的筹码,那些画作都是旁人代笔;最离奇的是一个算命先生信誓旦旦地说,真正的三小姐早被大夫人毒杀,如今侯府里住着的,不过是个替身傀儡。
入夜,藏海仍在库房清点物件,烛火摇曳间,他在角落的竹篓里发现了不少庄之蘅的临摹之作,就这么被随意丢弃,沾满了灰尘,与其他的金银古玩相比,显得毫无起眼。
他俯身拾起一幅,轻轻展开。是一幅临摹的水陆观音像,画中观音宝相庄严,手中净瓶杨柳栩栩如生,高高端坐在清丽圣洁的宝莲之上,缕缕光华氤氲其上,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仰。但当藏海凝神细细品味时,却发现观音那似应盈满无垢的慈眉善目中,竟隐约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不似超脱尘世,超度众生的慈悲,反倒有几分俯瞰芸芸众生的淡漠讥笑。
他定了定神,又展开另一幅画轴。这幅画更为古怪,画中一位身着藕色衣裙的女子,可当目光移至那本该描绘容颜之处,却只见一方素白,空空如也。
藏海轻轻合拢画轴,掌心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凉意。也就在此时,库房另一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心头陡然一颤,眼神警惕地观察周围。他点了烛台,缓步朝动静传来的方向走去,烛光一晃,只见一个锦衣公子背对着他,俯在博古架前翻箱倒柜,正手忙脚乱地将一只金酒杯往自己怀里塞。
"何人!”。
哐当——
庄之行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那人顿时心虚不已,梗着脖子颔首训斥道:“大胆!见了本公子竟敢不行礼!”
藏海双目微瞪,略显惊讶地看着满地珍宝,他很快缓过神来,恭敬拱手:“原来是二公子,在下藏海,见过二公子。”
"你认识我?"庄之行被撞破行踪,急得涨红了脸,他结巴质疑了一句,“大晚上的,在这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藏海又朝他一揖,垂眸间余光瞥见庄之行袖中还露出一截还未来得及藏好的金镯子:"二公子恕罪,小人奉杨大人之命清点库房。"
见他师出有名,庄之行也不好发作动怒,他眯起醉眼打量着藏海,很快便注意到藏海手中拿着的画卷。他偏头扫了眼画卷后的印鉴,突然怪笑一声,摇摇晃晃地凑近,“怎么?你也跟后门廊庑下那帮递帖子的人一样,是个觊觎我妹妹的腌臜?”
藏海神色不变地解释:"二公子误会了,小人只是..."
"别动别动,让我瞧瞧...这张脸倒是比之前几个周正。"他伸手捏住藏海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下,随之摇了摇头,可惜道,"可我这妹妹眼光甚高,就连文思院和翰林院的才子求见的帖子都被她拿去当画垫了,纵然你有点小聪明,长得也算还行,也入不了她的眼。"
“二公子说笑了,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妄攀高枝。”
二人说话间,忽起一阵穿堂风,卷起满地散落的画轴。庄之行踉跄着扶住博古架,袖中哗啦啦掉出几件物什来。他慌慌张张蹲身去捡,一手正捡起那只金镯子,目光却被散落一旁的画轴吸引住了。
"这画..."庄之行颔首细看,目光只在画中无面女子画像上停留了一瞬,便已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故作无事发生,画风一转,看向一旁的藏海,“你觉得画的如何?”
藏海指尖轻触画轴绢面,垂眸端详:"笔法精妙,只是..."
"只是少了眼睛嘴巴鼻子?"庄之行笑意斜斜,酒气混着衣上龙涎香飘来。他用手中的金镯子轻叩画轴,笑道,"我三妹妹总爱画些古怪东西,山水花鸟画腻了,便迷上画这些无头无脑的东西,没劲。"
藏海侧目,借着烛光瞥见画轴上那一抹空白,心中升起好奇来。他正欲再问,忽听屋头传来梆子声。庄之行眉头一挑,站起身来,正打算携赃离开。他将手中金镯轻轻一弹,稳稳落在藏海掌心,话音慵懒却不容拒绝,道:“算是赏你了。今夜此事,就当从未见过我。”话毕,他顺势揽过那幅素白画像,勾住藏海的肩膀,半推半搡地将他带出库房,“天色已晚,你也回去歇息吧。”
藏海目送那人影渐行渐远,他心下正疑惑那画中女子来历,却终未开口追问,只将疑虑深埋心底,等待时机再去探知。
从库房里出来后,庄之行没有回自己房间,反而径直朝府邸南侧的院落走去。他步伐匆匆,似有有怒有愤,他越过曲径,穿过雕花月洞门,只见院内树影婆娑,屋内一盏孤灯下,庄之蘅正端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执笔作画。
庄之行方才瞬间爆发的火气慢慢被眼前的花前月下之景浇灭了一半,他他缓了缓呼吸,拂去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
“阿蘅,你睡下了么。”
门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戢羽探身开门,见是庄之行时还有些意外,她朝庄之行福了福身,“二公子,深更露重的,您怎么来了。”
庄之行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声音扬高了些,“我来看看我妹妹,不行吗?”
听到这话,戢羽的唇角僵硬地勾了勾。二人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年纪见长后渐渐便没那么亲近了,庄之行日日穿楼走巷,庄之蘅日日潜心作画,二人逢年过节才勉强能见上一面,就算见面也相看两无言,关系并不亲近。
戢羽侧身让路:“二公子请进。”说罢,她退至一旁,旋开门扉,朝屋里头递声,“小姐,二公子来了。”
屋顶上月色映在桌案与案上的绢帛画卷,庄之蘅手握着细长羊毫正洇墨落笔,她微提手腕,笔尖贴着绢面落笔。笔锋游走间,时若山脊嶙峋,时似水波绵软,一勾一皴皆浑然天成。
庄之行也没唐突开口打断她作画,静立一旁等待。他的目光从她腕间移至案几,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寒林图》,墨迹未干,也未落朱印,他一时看走神,忽然想起幼时母亲亲昵地扶着她的手攥住笔杆临帖的模样,那时他只笑她稚拙蠢笨,连字都写不好,而今见她已经成了名满京城的画师,竟让他喉间一涩。
他又调转了目光,落在那侧身作画的少女身上。他上次见庄之蘅还是一月一次的家宴上,她好像又瘦了,骨架子都快撑不起衣裙,俯身间还隐约可见瘦削的锁骨与脖颈。她正俯身凝神,烛光映衬下显得她脸色苍白,颊边血色浅浅,仿佛枯荷边缘残留的微红。她腕骨更是瘦削的吓人,提笔的动作虽沉稳,却难掩一抹虚弱,看得人平白一阵心疼。
他身为兄长,好像从小到大他和妹妹都不算很亲近,也没怎么关心过这个妹妹。
“兄长?”不知过了多久,庄之蘅终于放下了笔,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指侧染上的黑墨,笑意和煦地看向庄之行,“今日怎么想起来来看我了?今日枕楼赌坊歇业了?”
庄之行慢慢回过神来,神色微滞,颔首道:“没,太累了,所以没去。”
庄之蘅似乎看穿了庄之行的魂不守舍,疑惑地打量着他。她很快就注意到他手里握着的画轴,眉心一紧,试探道:“兄长,这画...”
“啊...”庄之行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他把画轴递给了庄之蘅,“我在库房找到的。”
庄之蘅徐徐展开卷轴,月光下,画中女子脸上的空白处愈发显眼,她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揣摩的神色,但很快就被她恰到好处地掩回。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捏住画卷的手指忍不住地发颤,她有些心虚,“想必是收拾物什的下人做事不仔细,才将这画错放进了库房。”
“画的是母亲,对吧。”庄之行直接开口问她。
庄之蘅愣了片刻,眸中闪过一抹黯然。她缓缓点头,声音低到几乎在呢喃般解释道:“是,我思念母亲,想要画下一幅她的肖像常伴身侧…”
她指尖微收,落寞地摇摇头,“可惜,我已经记不清她的眉眼容颜了,才只得留白。”
凉风拂过庭院,烛影摇曳如落入梦境。庄之行目光柔和了些,眼底掠过沉沉的愧疚与怜惜。自母亲离世以来,兄妹二人已八年未曾提及此事,生怕再触心底的伤痛。今夜这一番对话,却是多年第一次,他们对视间,泪光在眼底打转,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画卷,“以后你的画记得收好,放在角落里落了灰,便可惜了。”
庄之蘅抬眸,眼中浮起一层薄雾,声音带着几分试探与委屈,问他,“你说父亲还记得母亲么?”
庄之行沉默片刻,目光转向一侧,未作回应,只轻声催道:“夜已深,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吧。”
“兄长!”他话音未落,庄之蘅便已快步跟上。她佯作踉跄了一下,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她忙向前走去,如抓住浮木一般拉住他的袖口,“当年母亲病的蹊跷,父亲的无情冷漠来的也突然,你当真没有疑心过么?”
庄之行眉梢一蹙,手中画卷微微一颤,他回过身来,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是何意?”
“母亲一向体健,即便是在冬夏那般苦寒之地,也未曾生过这么重的病。”庄之蘅缓缓松开他的衣袖后退半步,似是悔恨又痛苦地低下头,略带着哭腔继续道,“可自她一回京城,进了平津侯府,不久便病痛缠身,最后死在床上,你当真没半分怀疑?”
庄之行面色微变,目光避开她泫然欲泣的脸,“我…”
庄之蘅的声音亦忍不住发颤:“母亲垂死咳血的模样,你还记得么?你真的不曾有过旁的怀疑?”
庄之行抿紧唇,视线不自觉地落向地面,目光藏着痛苦:“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兄长。”她缓步绕到他身侧,伸手搭在他肩头,语气坚定“我筹谋多年,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能够查到母亲病死的真相,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庄之行蓦然转头看向庄之蘅,瞳孔骤缩。眼前人依旧眉眼如画,可那双眼睛却黑得骇人,像是深渊里蛰伏的兽,随时会扑出撕咬猎物的咽喉。他从不知庄之蘅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更不知自己的妹妹竟有这样的心思和筹谋,他心肝都提了起来,嗓音发紧道:“你想做什么?”
“你若还惦念着母亲,便助我一臂之力。”庄之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缓缓转身朝书案走去,她将母亲的画像细心卷起,放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即便不帮我,也别阻止我。”
“我会用我的方式,查清这一切。”
三小姐和藏海的设定都是爱演的影帝影后,一个爱演白莲花,一个爱演绿茶,主打一个争夺奥斯卡。
而庄二,就是他们play的一环(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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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