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庄芦隐未递拜帖,信步便往蒯府走去。手中拎着新得的一匣子前朝工匠的随笔札记,想着或许能博藏海一展颜。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径直往藏海常待的书房寻去,却扑了个空。
正疑惑间,隐约听见后院传来水声与人语。他循声而去,绕过一丛翠竹,眼前景象却让他顿住了脚步。
后院井台旁,藏海正卷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劲瘦的小臂,俯身在一个大木盆前,用力搓洗着衣物。初春的井水尚带寒意,将他指尖冻得微微发红。他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寻常衣物,而是什么需要精心处理的精密零件,连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师兄观风则在一旁费力地拧干一件刚洗好的长衫,嘴里絮絮叨叨:“……师父也真是,非得强调什么‘自食其力’,留我们俩看家,连个浆洗的婆子都不让请……这手都快泡秃噜皮了……”
庄芦隐站在月洞门下,看着眼前这与“风雅”、“清贵”毫不沾边,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一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早知道蒯铎为官清正,家风简朴,却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藏海,这个在他心中如冰雪如琉璃、只该与典籍模型为伴的人,竟在此亲手操持这等琐碎杂务?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心疼,以及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他想将这人从那冰冷的井水边拉开,想将他那双巧夺天工的手好好护着,想让他从此再不沾阳春水,只做他喜欢的事,只看他喜欢的书。
“侯爷?”还是观风先发现了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湿衣服差点掉地上。
藏海闻声抬起头,看到庄芦隐,也是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将沾满泡沫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庄芦隐的眼睛。
“侯爷怎么来了?”藏海直起身,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庄芦隐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迈步走过去,目光扫过那盆脏水和堆在一旁的待洗衣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路过,顺道来看看。”他将手中的书匣递给观风,“新得的几本札记,或许有用。”
观风连忙在衣服上擦擦手,恭敬接过。
庄芦隐的视线重新落回藏海身上,看着他被冷水激得泛红的指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这些粗活,何须亲自动手?本侯府上有的是手脚麻利的下人……”
“家规如此,不敢劳烦侯爷。”藏海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坚持,“父亲常言,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些许小事,尚可应付。”
“蒯大人高义。”庄芦隐从善如流地赞了一句,话锋却随即一转,“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力有时尽,将精力耗费于此等杂务,岂非耽搁了正事?譬如那‘千机锁’的改进,若有更多时间钻研,想必能更臻完善。”
他又搬出了学术研究作为理由。
藏海沉默了一下。庄芦隐的话,确实戳中了他偶尔也会有的念头。时间若都花在这些琐事上,钻研技艺的时间自然便被挤压了。
庄芦隐见他神色微动,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意味:“本侯并无他意,只是惜才。不若这样,本侯拨两个稳妥的下人过来,只负责浆洗打扫,绝不多言多语,更不会打扰你清修。如此,你可专心于营造之事,岂不两全其美?”
他自认考虑周全,姿态也放得足够低。
然而,藏海却缓缓摇了摇头:“侯爷好意,藏海心领。只是蒯家有蒯家的规矩,父亲不在,我更不能擅改。自力更生,亦是修行一种。”
他的拒绝依旧干脆,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庄芦隐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此事强求不得。他心中那股想让藏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念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只是,他明白,对藏海这样的人,硬来是行不通的。
他目光扫过井台旁那堆未洗的衣物,又看看藏海那双本应执笔抚琴、此刻却泡在冷水里的手,忽然道:“既如此,本侯今日无事,便在此看看。”
说着,他竟撩起那价值不菲的锦袍下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副打算长久观摩的架势。
藏海和观风都愣住了。
“侯爷,这……这如何使得?”观风结结巴巴地道。让平津侯看着他们洗衣服?这画面想想都惊悚。
“无妨。”庄芦隐姿态闲适,目光却始终落在藏海身上,“本侯也想见识见识,蒯家的‘修行’。”
藏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比冰冷的井水更让他难以招架。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重新蹲下身,埋头用力搓洗衣物,试图忽略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然而,庄芦隐的存在岂是那么容易忽略的?他虽不说话,但那周身的气场,那专注的目光,都让这方小小的后院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观风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拧衣服的力气都大了几分。
庄芦隐看着藏海微红的耳根,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看着他偶尔甩动发丝时溅起的水珠……心中那股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他忽然发现,比起那个在书房里清冷如谪仙、谈论起学问来光芒四射的藏海,眼前这个带着烟火气、甚至有些笨拙地搓洗衣物的藏海,更让他……心动。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权谋算计、沙场征伐,他游刃有余;风花雪月、美人环绕,他亦能片叶不沾身。可面对这样一个在生活琐事中坚持“修行”的藏海,他那些惯用的手段似乎都失了效,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靠近、想要拥有的冲动。
他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到井边。
藏海警惕地抬头看他。
却见庄芦隐并未碰那些衣物,而是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然后……拿起了井绳。
“本侯帮你打水。”他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藏海彻底怔住。
连观风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权倾朝野的平津侯,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坚定地将井桶放下,提上,将清冽的井水倒入旁边的空盆中。水花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也浑不在意。
“侯爷!”藏海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想阻止。
“怎么?”庄芦隐停下动作,看向他,黑眸深邃,“蒯家的规矩,莫非不许旁人帮忙打水?”
藏海一时语塞。
庄芦隐唇角微勾,继续着他的“帮忙”。他打水的动作谈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与他平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形象格格不入。
但藏海看着他那专注打水的侧影,看着他被水渍沾湿的袖口,心中那堵冰墙,似乎又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这个人,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他不再说什么,沉默地回到木盆边,继续搓洗。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些许。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在井台边投下斑驳的光影。水声哗啦,无人说话,气氛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凝滞,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和。
庄芦隐用这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固执地参与到了藏海的生活里。
他想让藏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让藏海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靠近。
哪怕只是帮忙打一桶水。
而对藏海而言,这或许是比任何珍贵古籍、任何精妙讨论,都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攻势”。
远在封禅台工地的蒯铎,莫名打了个喷嚏,抬头望了望京城方向,喃喃道:“怎么总觉得……家里白菜好像被什么惦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