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声在蒯府门前稳稳停住。
率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灵动,笑容灿烂,如同春日初绽的迎春花,正是藏海的妹妹月奴。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藏海,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哥哥!”
藏海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接住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月奴,路上可辛苦?”
“不辛苦!就是可想你了!”月奴搂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多封禅台那边的漂亮石头!”
紧接着,几位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师兄也陆续下车,笑着围上来。
“小师弟!多日不见,个子好像又窜了点?”
“观风!你小子是不是又偷懒没好好打扫?这门口石阶缝隙里还有青苔!”
“稚奴,脸色瞧着不错,看来我们不在,你没亏待自己。”
一时间,府门口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闹与暖意。藏海被师兄们围着,感受着这份熟悉的、毫无隔阂的热情,心中那点因庄芦隐而起的波澜,也渐渐被这纯粹的亲情与同门之谊抚平。
最后,马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
男子身着半旧藏蓝儒衫,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正是钦天监监正蒯铎。他身旁的妇人,赵上弦,穿着一身利落的靛青衣裙,未施粉黛,柔和的眉宇间偏还带着一股不让须眉的爽利与干练,目光扫过门口众人,最后落在藏海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慈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父亲,母亲。”藏海上前,恭谨行礼。
蒯铎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起来吧。家中一切可好?”他的目光在藏海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和修葺一新的栏杆台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回父亲,一切安好。”藏海起身,语气沉稳。
赵上弦则直接走上前,伸手替藏海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干脆利落,目光如炬:“瞧着是没瘦。我和你父亲不在,没惹什么麻烦吧?”她这话问得随意,眼神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敏锐。
都说知子莫若父,然母子连心,赵上弦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比之蒯铎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藏海被瞧得心头微凛,面上却扬着笑:“母亲放心,爹娘都不在,没人给我兜底,我哪敢招惹事端啊。”
“那就好。”赵上弦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走吧,都别在门口杵着了,进屋说话。这一路,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府。观风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简单的点心。厅堂内,众人落座,月奴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发她收集的“宝贝”石头,师兄们则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封禅台修建的趣闻和艰难,气氛融洽温暖。
蒯铎端着茶杯,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关键之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藏海身上。他发现这个幼子比离家时似乎更沉静了些,眉宇间少了些许少年的跳脱,多了几分内敛的气度,应对兄长们的调侃玩笑也从容不迫,心中暗自点头。
赵上弦则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府内的陈设。一切看似都与离开时无异,干净、简朴,符合蒯家的家风。但她敏锐地注意到,书房那边似乎格外整洁,而且……空气中似乎隐隐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蒯家的冷冽木香?她的目光再次落到藏海身上,见他正低头耐心听月奴说话,侧脸线条柔和,并无异样。
“对了,稚奴,”一位性子最是跳脱的六师兄忽然想起什么,促狭地笑道,“我们不在这些时日,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有没有哪家小姐……嗯?”他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众师兄顿时起哄,连月奴都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藏海。
藏海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淡淡道:“六师兄说笑了。我平日多在钻研营造之术,甚少出门,不知外界之事。”
“哎呀,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六师兄不满地嚷嚷,“整日对着那些木头石头有什么趣儿……”
“好了,”蒯铎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师弟心无旁骛,专心向学,是好事。莫要拿这些事扰他。”
六师兄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
赵上弦瞪了蒯铎一眼,随即对藏海道:“你父亲说得对。不过,稚奴,若真遇到合眼缘的,也不必太过拘泥。我们蒯家虽不攀附权贵,但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藏海脸上转了一圈。
藏海垂下眼帘,避开母亲的视线,只低低应了一声:“孩儿明白。”
他心中清楚,父母的开明是建立在“合乎情理”的基础上。而他与庄芦隐之事,显然超出了这个范畴。方才六师兄的玩笑,母亲意有所指的话语,都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着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以及庄善那辨识度极高的、恭敬却不失气度的通报声:
“平津侯到访,特来拜会蒯监正。”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然后又转向了藏海。
蒯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赵上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藏海。
藏海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放下茶杯,起身,对着父母平静道:“父亲,母亲。前几日偶得平津侯相助,借阅了一套前朝天文仪轨图,其中精妙之处,正可与父亲封禅台观测所得相互印证。想必侯爷今日前来,是为探讨此图。”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而平稳地说了出来。
蒯铎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浓厚的兴趣:“哦?前朝仪轨图?可是《景云璇玑图》残卷?”
“正是。”藏海点头。
“快请!”蒯铎立刻起身,也顾不上细想为何平津侯会突然对天文图册感兴趣,学者的本能让他对那稀世图册充满了期待。
赵上弦也站了起来,目光在藏海和平津侯即将出现的方向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姿态从容。
藏海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
棋局,已然展开。而他,必须确保每一步,都落在最精准的位置。庄芦隐这个最大的“变数”,终于要正式踏入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