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迟惶惶然记起自己还是这支军队的将领。
他咬牙抓了把雪,把脸上的血渍擦净。刺骨的冷意激得他稍稍清醒,但耳中仍是嗡鸣。
他借着旁人搀扶之力,把自己强撑起来。
轰鸣声中他抬头,望向那人躺着的地方。那边有一个军士喊了一句什么,跑着离开,随即又围过来三四个人,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但他不能不看。
躺在那里的,是他的心上人。他……还未曾向他表明心迹。
若是没得到回应,那人上了奈何桥,会不会不等他?
他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看见刚才跑开的将士提着医箱,和两个天策军医一起赶来。
军医。
……军医?!
李子迟猛地挣脱搀扶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跑起来,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从麻木中重新沸腾。
谁能被埋在深冬的雪地里,活着熬过一天一夜呢?
——可死人是不需要军医的。
李子迟将要跑到近前的时候,那些人正在给躺着的苍云卸甲。一样东西突然在忙乱中被甩出,无声落在他脚下的雪里。
他脚步一顿,无法忽略。
——因为那是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封。
他把信封捡起,但封口开着朝下,里面的东西又再滑出来,他只好一并查看。
信封内空无一物。
而掉落在外的,是两块暖玉。
李子迟拿着才发现,这两块玉在刺骨的寒冬里,温热之感尤其明显。
盛世时,千金难求。乱世里,比不上救命的良药,比不上一顿饱饭。
正如同因死亡太近而朝不保夕的真心。
可这些暖玉……若有人被埋在深冬的雪里,隔着薄薄的信封把它们存在里衣之下。或许它们可以保全那人心口的,最后一点温度。
李子眼眶一热,暖玉就好像把他的心口也一并点燃。
他急忙靠近被围着的人,就听到军医正迅速发问、指挥施救:
“口鼻异物?”
“清理过,但催之不咳。”
“那汤先别喂,酒姜含上。”
“盔甲怎么还没脱完?算了……布条拿了,脱了的先给他搓热。”
“盔甲……盔甲,马上了!”
军医又四周看了一圈,怒道:“担架、担架呢?毯子、衣裳、披风,快点垫一个。躺雪上人要怎么救!?”
一件毛皮披风被迅速铺放下来,军医抬头一看,李子迟解下了自己的披风。
李将军的苍白脸色让军医皱了眉,但此刻显然有人离死更近,军医还是吩咐把人抬上去。
李子迟跪在雪里,双手接住那人的头和颈。
军医提醒:“将军,兵甲冷硬。”
李子迟立即脱去手甲护臂。冷意侵透进来,犹不及那人脸上凉。他紧紧贴住雁巡雪的头脸,开始摩挲。
“手上用力,搓热。”
“好。”
“还有,将军。”军医又说。
“嗯?”
“你喊他。”军医吩咐。
“——喊他的名字,不要停。”
军医换了三种急救,躺着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李子迟不知道喊了多少次,可那人却不理他。
他的心又一点点凉下去。
军医取出一个寸长的犀角小瓶,拔开塞子、刺鼻的辛辣味溢出。他把它放在那人鼻下,抵着人中处刚扎的银针。
“雁……巡雪。”李子迟再喊。
下一刻,雁巡雪突然狠狠呛咳,鼻息间喷出一阵富有生机的白雾。
从嘴唇、到牙关、到全身,开始是轻轻地打战,随即蜷缩起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李子迟抱着他的手也随之颤抖。
这让他想要吻他。
“行了,能活。”
军医擦了擦汗,长出一口气,用披风把病人裹紧,又交代医徒:
“四逆汤拿来,一点点喂。”
医徒把刚才就温着的汤药端来,却被李子迟伸手截了。
“我来。”李子迟说。
“雁巡雪。”
他上瘾似地又唤了一声,好像怀里人能给他回答一样。
然后,他把本应喂给怀里人的汤药自己喝了一口。
所有人被他喝药的动作惊呆了,视线惊愕地集中在他身上。
只有怀里人,颤抖中无意识贴了下他的手指,似在回应刚刚的呼唤。
这让李子迟觉得,半生的迷惘都有了答案。
此时此刻,许多双眼睛还在向他发问。
而回答显而易见。
李子迟俯身贴上那冰凉而颤抖的唇。
暖汤穿过不时开闭的牙关,代替他去温暖怀里人的口、喉、胸腔与心肺。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吻。
至于名声。呵。
名声能当饭吃么。
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