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过后,妖市的风浪更加平静,好似赮这个身份已经彻底定论,是我和龙戬两个人之间不小心闹出来的人命。
嘛……其实以龙戬的作风来说,和他熟悉的人都知道可能性不大。毕竟他的性子,若是不小心和谁有了关系,必会积极负责,就如同这些时日他做的那样。不过主角之一是我,却给这个谣言增添一份说服力。
谢谢我在妖市名声狼藉,感觉这种事情是我做出来的,大家都不奇怪呢。
我半靠在小院里摆着的躺椅上,手上拿着一本闲书,正悠悠翻阅。
今日天色阴霾,北风呼啸,吹得树梢哗啦啦摇动。剧烈声响,掩盖来者步声。
一席长裘披盖在我肩头,我灵敏的转过头,看见龙戬滑下肩头的白色长发。
他眉目低垂,眼神中透出一丝担忧:“今日风大,怎么不在室内看书。”
妖市自久远前的大地震后,便被笼罩在巨大的阴云下,难得能见几回天日。前些日子天气好些,我瞧着心喜,就拖着长椅放在院中,好躺着晒太阳。后来天气转凉,我懒得放回,就这么继续躺在这里看书。
虽说身有无法治愈的心疾,可到底是练武的人,哪有那么脆弱,经不起风吹。
“室内太闷。”但我不是会拒绝享受的人,柔软布料擦过脚踝,我拉高长裘,舒服喟叹一声:“主上怎么来了?”
听闻近期罪域有异动,他当在忙碌此事才对。
“还有吾。”龙戬身后冒出一个白乎乎的人影,他手上捧着几本册子,顺手放在桌上,斜睨我一眼:“就算不坐班,该做的工作却不能让你落下。”
真是多谢你,特地把工作带给我来做。
“茶在桌上,自己倒,就不招呼了。”我懒洋洋的说。
千乘骑:“没指望过你。”
他拎起一直在火炉上温煮的茶水,稍烫过杯子,倒一杯茶水放在龙戬面前,抬首四望一圈:“那小子呢?”
嘛……尽管他从来都表现得不喜欢赮,可龙戬人在这里呢,说话却一点都不收敛。
并非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对于龙戬来说,赮的存在是一个明晃晃的污点,更是一道他亲手刻下的伤疤。他收养那孩子,是慈悲,也是负罪。而千乘骑,他容不得龙戬的生命中有任何一点招致杀机的可能。
“急什么,等会自会出现。”我阖起闲书,稍稍坐直了一些,朝千乘骑伸出手:“不是给我带了工作?”
“懒死你算了。”千乘骑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却是很老实的把册子递给我。
我接过那叠颇有分量的册子,指尖感受到纸张特有的凉意,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目光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嘴角那点闲适的笑意便淡了下去。是从黑市里面得到的情报,以及近期庸流萍寓内部的交易记录。千乘骑说得没错,罪域的异动,确实透着不寻常。
自创罪者被龙知命击败后,其余残众都退回娑罗洲,已经许久没有听闻消息。在这之前都是如此,现下却忽然有了行踪。
……不合理。
小院一时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响,和炉火偶尔的噼啪声。
半晌,我合上册子,抬眸看向千乘骑,他也正看着我,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意识身旁传来的注视感,我下意识侧过头。却看到龙戬低眸看着躺椅边缘,仿佛是觉得我会冷一般,小心的把长裘与躺椅之间的缝隙按紧。
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不是我。”我将册子轻轻放在膝上,身体往躺椅内侧挤了挤,半是思考的说:“从行动分析,这个风声确实像是我的手笔。赮身份敏感,而龙漪向来忌讳主上兵权,此时传来罪域异动,的确会让他放缓想要收回兵权的念头。”
“可从结果分析,这个时机太巧合,巧合到谁都会认为里面有人从中作手,龙漪多半以为是我。可我并没有这么做,那就代表妖市之内有第三人想借此挑拨关系。”
我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
“判断与吾并无差别。”千乘骑得到了他想要的答复,神色稍缓,却又很快皱起:“是判神殛?”
“对他来说,此举太过冒险。”我想都没想的否认。判神殛固然与我们不合,但他做事并不细致,反而很粗糙,亦从未听闻他手下有什么谋士。
千乘骑应当和我一个想法,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不得不慎重起来。
“不管怎么样,此事重大,仍要遣人调查。”龙戬坐在我身边最近的一个石椅上,皱眉插话。
我看龙戬一眼,递给他一个垫子,说:“恐怕这就是对方目的。”
就我看来,罪域异动这事多半是对方故意放出的疑云,想要分散龙戬的兵力,不去调查也无所谓。
不管怎么说罪域的危害有目共睹,只要是妖市的人,都不可能与其合作。偏生这个计谋的高明之处在于暗中之人对龙戬性格极为了解,他向来把他人性命放在心上,一旦知晓有人可能会受危害,便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妖市那么大,需要的兵力不会少。
“吾知晓。”意料之内,龙戬应了一声,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改变主意:“但维护妖市安宁是吾的责任,吾不能因为担忧自身安危,就将其漠然置之。”
也是,对方有意分散兵力,就算此计不成,怕也还有后着。
可惜鹰族的人全被我遣回族内,现在想要出来,破封麻烦不说,时间也来不及。
我拢起手指,叹出一口气,浅白雾气在唇边弥漫消散,“既然如此,此事交我布置。”
妖市天气反复无常,不过短短数日就从夏季变作秋季一样的天气,温差变化大得令人诧异。
如果温度再降下去,怕是会麻烦。
龙戬突然起身倒出一杯热水,轻轻放在我手边,劝道:“吾知晓你放心不下吾,可你如今要务,还是多休息。”
杯壁传来的暖意短暂驱散了指尖的寒意。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捧起水杯,感受着那点温度慢慢渗入掌心的纹路。
知晓他担心我的身体,不过我这个身子……说不好听点,活一天算一天。在此之前,总要花点心力给他打点好未来。
“动脑子而已,又不用出门,怎么不算休息。”我无所谓的应他,转眼就找到最好的搭档,“你说是吧,千乘骑。”
千乘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是啊,天天躺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快胖成一个团了。”
一把无形地刀“咻”一声扎在我背上。
什么叫胖!
“你会不会说话。”我气笑,让他帮我说话,他倒好,居然趁机人身攻击。
千乘骑哼了一声,抱起手臂:“吾是实话实说。”
“有空找大夫看看你的眼睛。”我一个体态轻盈,丰姿旖旎的大美人,居然敢用胖团子来形容?
他特意看一眼认真听我们说话,面带笑意的龙戬,非常诚恳道:“蚁裳怕是比吾更需要这个建议。”
眼神要好能看上你这个流连花丛的无耻家伙?
他眼底明晃晃露出的意思,让我深有同感。
我也不知道龙戬到底看上我什么,甚至觉得他眼光真的很有问题。
我点头:“说得好,会说话多说点。”
千乘骑听我这么说,到嘴边的话一转,满是看好戏不嫌少的表情:“但看你头疼,吾更想违背良心,落水下石。”
千乘骑这一附和,让我不由得噎住。
这家伙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我无耻?
我扭过头看向龙戬,真心地询问:“我可以把他赶出我家吗?”
龙戬端坐于我们之间,宛如定海神针,面对这幼稚的告状,他眼底微微泛起笑意,却故意沉吟片刻,方才缓声道:“在此之前,吾却是想听听他欲如何落井下石。”
此言一出,又一把无形的刀“咻”地插在的背上,戳得我心肝脾肺肾都痛了起来,简直想倒在地上蹬脚翻滚。
本以为千乘骑和我一伙,都致力于纠正龙戬的眼光,却没想到反倒是龙戬近朱者赤,被混账千乘骑教坏!
听听,听听,什么叫做想听千乘骑如何落井下石。
换句话来说,他不但不反思自己眼光有问题,还想千乘骑帮忙助攻?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跳过这个令人心痛的话题,强行将歪掉的主线掰回:“不如我们说回正事吧。”
“借正事逃避这招过时了。”千乘骑靠在桌边,单手支颐,笑着说:“蚁裳什么性子,你难不成不了解?”
他意有所指。
何止了解,我简直太了解。对自己的执着坚持到底,对一切事态怀抱天真的善性,对在乎的人纵容到近乎盲目。
以上三点是因果循环的死结,每一点都戳中我的弱点,让我难以翻身。
龙戬向来不愿意我们与龙漪起冲突,对于这位主上的兄长的看法,我们有天差地别的判断。我与千乘骑觉得对方迟早会对龙戬下手,而龙戬却始终将他当做自己的好兄长,妖市的正统皇帝。
当然,正统确实是正统。好兄长这点,若他们生在普通家庭,或许能称得上。
可偏偏他们生在皇族。
这二字如同冰冷的枷锁,困住了龙戬的赤诚,也成了我们所有担忧的根源。
从龙漪的性格判断,他或许早已和龙戬谈过赮的事情,更用此事威逼过他。不过龙戬不愿意我们多想,故不曾提及。
对这样一个人,一而再地在他面前剖解真相,逼他面对是一种残忍。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圆润,泛着淡淡的紫色,光看外表,称之玉树菁葱也不为过。只是褪去鲜美的外表,这双手已然慢慢走向衰败和死亡。
但这双手,在彻底冰冷之前,还能为他落下最后几步棋。
那是我唯一可以给龙戬的答复。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你是想看好戏而已吧。”我锐利的眼光早就看穿了千乘骑的目的。
话又说回来,若我真的答应龙戬的婚约,怕反对最快的就是他。
“哈,被你看穿。”千乘骑无赖承认。
他最好是真的有在隐藏自己的恶趣味。
我白他一眼。
“药来了药来了。”
正我们快要掐起来,龙戬想从中打圆场时,赮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的碗快速跑过来。
他的脚步声让千乘骑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千乘骑收臂坐好,恢复成那副冷硬模样,我则‘啧’了一声,人还没到就捂着脸侧过头去,仿佛看不见就不用喝药一般。
赮一路盯着手中的碗,半点不敢错神,直到走近才发现小院多了其他两人。
在看见千乘骑时他身体僵了一下,而对上龙戬温和的视线时,他眼睛又是一亮,“师父!”
“赮儿。”龙戬朝他招招手,等赮靠近,他接过药碗放在桌子上,拿起他的手夹在掌心小力搓搓:“烫到了吗?”
“不烫!”赮用力摇头,耳根却有些发红,任由自己的手被包裹在龙戬温暖的掌心里。
他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千乘骑,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身体不自觉地往龙戬那边靠了靠。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千乘骑用力侧过头去,冷哼一声,倒是没说什么。
龙戬仔细检查了赮的手指,确认真的没事,才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下次不必如此着急,药碗放在托盘上端来便好。”
赮乖巧点头:“嗯!”
关心完赮,龙戬再次转过头,端起药碗递给我:“慎心。”
他特意将药勺转向我惯用手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知道了知道了,当着你的面,我敢不喝吗?”
我接过药碗,指尖碰触到他因拿着碗而滚烫的手指。那一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眼底闪过的担忧。
一如既往难以应对。我屏住呼吸,将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迅速蔓延至喉咙,让我忍不住蹙眉。
不管喝多少次,都无法习惯这种味道。
随着汤药彻底入喉,强烈的反胃感突然涌上,我急忙用袖子掩住唇,眼角却看见龙戬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细细展开,露出里头泛着甜蜜光泽的蜜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蜜饯递到我面前,目光含着淡淡的担忧。
……总是这样,将一切看在眼里,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照看着所有人。
我捻起一块塞进嘴里,甜意在舌尖化开,巧妙地将残余的苦涩压了下去。
龙戬仔细将油纸重新包好,轻轻塞进我曲起的手掌。他做这些时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如若忽略他指尖微微颤抖的力道,或许更能让人忽略他的眼神。
“你的手很凉。”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映着我毫无表情的漠然。
他并未松开包着油纸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用双手将我的手掌合拢在温热的掌心。蜜饯的棱角隔着油纸,硌在两人之间。
我轻轻抽开手,嚼了嚼口中的蜜饯,无所谓的说:“许是今日穿的少了,明日多添一件衣服即可。”
说完,我起身伸了个懒腰,下逐客令:“每次喝完药就犯困,我去休息,你们自便。”
我正想离开,静坐的龙戬忽然起身,伸手穿过我的肩头,将滑落的长裘重新拢好。
“好好休息。”
说完,他并未再交代什么转身离去。我垂下眼,看见身影在廊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旁的千乘骑同样起身,离开前,忽而回身深深看我一眼,随即沉默地跟上。
我拍拍旁边不知所措的赮,低声说:“去送送你的师父吧。”
他担忧地看我一眼,还是乖巧地追了出去。远处隐约传来他清亮的声音:“师父,等等我!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上沸腾的水声。
我望着黝黑的天际,缓缓叹一口气,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位置,一步步走入黑暗。
2.
分拨一部分兵力调查罪域之事,意料之内的收到许多亦真亦假的传闻,全无证据。
说是什么都没调查出来倒不亦然。
我把手点在滴酉楼的位置。
原以为此地是受判神殛控制,目前看来,似乎全非如此,在关于此地的调查中,隐隐透出了第三人的痕迹。妖市之中除了皇族以外,还有谁能压制判神殛?
龙漪?不,不太可能。
还是有人故意放出疑云吸引他人注意力?
总觉得有点在意。
忽而,我感受到外面传来一股气息,顿时阖上书,推开窗口。
风顺着缝隙扑面而来,有些冷。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赮一路小跑到门口,面容上的雀跃清晰可见,他想拉开门,而我此时才感觉到那股气息为何熟悉,立马开口阻止:“不许开门!”
赮的手正搭在门上,闻言下意识转身,门已然开启。
站在门外的人定目一看,顿时愣住。
我一跃而起落在门前,起扬的衣服遮住赮的目光,我挡在他身前,低声命令:“赮,回房,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赮身高不足我肩膀,看不清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他本想反驳,却听出我语气少有的严厉,定了一会,还是决定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头都不回的离开。
确定他真的回房,我才松一口气,认真看着眼前的人,问:“太子今日怎有空来此。”
来者正是赮的双生兄弟,妖市太子霞。
好在那小子反应没我快,刚才应当是没看清霞的长相,否则就眼前这张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我确实很难敷衍过去。
尤其是赮对自己的事情已经一知半解的现在。
多事之秋,我不想有更多的麻烦。
霞的五官虽和赮无比相似,可他的气度却让他看起来更加温和贵气,若是认真论起来,其实他与龙戬更相似。
他没怪罪我无理的举动,反而浅浅笑起来,帮我圆场:“果然与我长得很相似,他就是我的堂弟?”
好聪明的人,生在皇家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性格,也好在他向来慧性,猜出了什么也不会摆在明面说出来。
不对,那龙涟怎么回事?基因突变?
我双手盘胸斜靠在门边,“少来了,你该猜到了吧。看你反应,是见过他了?什么时候?是主上告诉你的?”
一连串的追问,其实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霞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看平静的态度已是默认。他目光干净澄澈,略一歪头:“崇座还是如此温柔。”
我脸黑了。
为什么这孩子不但长相和龙戬相似,这天然黑的性格也与他如出一辙。
“别在门口吹风了,进来吧。”我让开身子,拉过他进门,顺便干脆利落把门关上,隔绝跟在他身后的侍卫。
平日会随龙戬出入皇宫,自然和霞认识,他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虽然他可能没什么印象了。
或许是因为我和龙戬关系较好,他在我面前从不摆太子的架子,偶尔还会请教我学业上不懂的事情。
回到房中,我才发现桌上的东西没收拾好,干脆掀起块布遮住,转身面对乖乖坐在书房中央椅子的霞。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略微歉意颔首:“霞打扰崇座了吗?”
“年纪小小少想些有的没的。”
霞什么都好,就是这善良懂事的天性让他看起来格外不似个孩子。就我看来,隔壁的赮才是正常小孩性格,一逗就炸毛。我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今日怎么忽然有空来找我。”
“我听闻崇座要与亚父成婚,便想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捏住了脸颊,无法继续下去。
我笑着凑到他面前,背光的眼睛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光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是、谣、言!”
“可是……”他辛苦挤出两个字,又被我打断。
“谣、言,没有那回事,懂吗?”
他认真瞧我暗含威胁的眼神,不知道是相信还是未相信,总之他点点头:“我知晓了。”
到底是哪里吹来的妖风,居然乱传些有的没的。
至于这是不是我先开的头?
我才不管这个,我传自己谣言可以,别人传我谣言不行。
正当我琢磨着要怎么找出谣言源头时,一旁的霞又开口,说:“但吾看亚父并无否认的意思。”
我:……
他会否认才有鬼了,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吧。
“你作业写完了?这么多好奇心。”我冷不防戳他一下。
“写完了。”霞老实回。
我倒忘了他和赮性格不一样,从小就是优等生,脑子里就没有不想读书这回事。
我拍拍他的脑袋,浑像个带坏优等生的流氓混混:“写完就去玩,别打听大人的事情。”
霞若有所思,望着我,用最乖巧的表情说最噎人的话:“所以霞儿来找崇座了。”
我:……
重复一遍,这孩子天然黑的一点果然和龙戬如出一辙。
“行,既然你这么坚持,正好我近期在妖市里找到个叫‘二假一真’的游戏。”我在书房翻出之前赮在夜市买的兔子面具,给他戴上,“人少不好玩,我去隔壁叫赮。”
霞知晓我给他戴面具的目的,并没有反抗,只是在我准备离开时拉住了我的袖子,轻声问:“这样没关系吗?”
他很温柔,也很体贴,虽然年龄还小,可早早就表现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的一面,聪明多慧,顾及每一个身边人的心情,却因此格外惹人心疼。
“别想那么多。”我揉揉他的头,说:“有时候稍微任性一下也没关系。”
他确实早熟,却并不需要在我的面前展露那样的天赋。对我而言,他始终是个年幼的,应当无忧无虑的年岁的晚辈。
掩在面具后的双眼认真看着我,忽而,他笑出声:“崇座果然很温柔。”
“这句话不准再说。”我脸沉下来。
什么脾性,谁温柔了,这字眼根本就不适合我。
我到隔壁把生着闷气的赮挖出来,夹在手臂下,不管他怎么吱呀哇乱叫都不管,硬是把他拖到书房。
赮:“崇座你放开我,不准夹着我。”
“呵,吃那么多饭连我的手臂都挣不开,今晚练剑时间加长半时辰。”我像是夹着一个兔子一样夹着他走。
赮更气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人:“你一个大人和我一小孩比较,幼不幼稚。”
这点语言攻击连我的皮都戳不破,我遥慎心浑身上下最厚的就是脸皮,闻言嘻嘻一笑:“幼稚又怎么样,反正你不是我的对手是事实。”
“我要告诉师父。”
“小屁孩遇事就告状才是幼稚。”
正当我们有来有回的斗嘴,龙戬匆匆出现在小院。他一脸着急,却在看到我们时愣在原地。
我手臂下夹着的赮立刻挣扎起来:“师父!崇座欺负我!”
龙戬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我带着笑意的脸上,紧绷的神色稍缓:“吾听闻他来到此处。”
“你说霞?”我把赮放下来,顺手揉一把他的头顶,指了指里面说:“在这里。”
龙戬的视线扫过戴着兔子面具安静站在一旁的霞,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不过以霞的性格,我觉得他想得太多。本来就是双生的两兄弟,现下见面不但要隔着一层谎言,还要顾及亲人的心情佯装不知,未免太残酷。
孩子向往亲情是天性,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觉得小孩有任性的权利,尤其是皇族中的孩子。
是大人们的错误造成这一切,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们为了成人们的斗争牺牲天性。
“亚父。”霞轻轻开口,将龙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说:“是霞任性,请不要怪罪崇座。”
“霞儿,吾并非是这个意思。”龙戬看着霞年幼的身形,又看看我,终是叹一口气,无法在此时此地说教。
“啪。”
我一拍手,将注意力吸引回来,叉腰说:“好了,别站在这里,既然主上也来了,不妨一起玩游戏。先说明,输了有惩罚,赮的惩罚就是今后作业加多一本。”
赮闻言立马反对:“我现在每天要写两本作业!”
我斜他一眼,“说什么呢,在场就你读的书最少,不害臊吗?不准反抗,再反抗加多两本,凑满五本。”
赮敢怒不敢言,气呼呼地瞪着我。
龙戬回过神,无奈地摇头:“慎心,莫要太过……”
我才不管他想什么,无非就是担心赮知道自己的身世,因而生出不好的情绪,又或者是龙漪那边多疑生出事端。
“游戏玩法是每人说三件事,两假一真,另外三人猜哪句是真的。”我打断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我差点当上了妖市相国。二,我曾经同时和三个人交往。三,我鹰族纹身在腰上。”
说完,我朝龙戬眨眨眼睛:“由于主上知道的太多,所以本轮最后作答,并且不许有任何提问。”
赮听完三个选项,尤其是第二个,立马拉下脸,不认同地看着我:“你真的是糟糕的大人。”
龙戬无奈扶额:“慎心,你……”
反倒是霞,依旧一副端庄姿态思考,过了一会,抬起头,“虽妖市内对崇座多有议论,可崇座出自鹰族,个性骄傲,霞儿不觉得妖市内有这般多崇座能看得上眼的人,因此排除第二条。第三条鹰族纹身,可能性很高,不过亦有可能是故意放出来扰乱视线的选项。最后一条,崇座以博学多闻,沉敏多智闻名,祖父邀请的崇座为相国的可能性很高。”
分析完,他笃定地说:“我认为第一条是真的。”
哇哦!看看,看看,就算是双生子,性格也是天差地远,霞的思维就是缜密又精准。
我听完转过头瞧赮,一挑眉:“你呢?”
“我又没说第二条就是真的!”赮不服气地嘟嘟囔囔,也摆出认真判断的姿势,说:“第二条数字太准确了,我觉得可能在数量上有作假。真相应当在第一条和第三条上,师父说过崇座的学识是三人内最高,那就是说高于国相千乘骑,被邀请当国相的可能性很大,但考虑到崇座的性格当相国会带坏头,我认为第三条是真的。”
嘛,也有模有样的嘛。
我抬手揉揉他的头,被赮一巴掌拍开。
“好吧,你们两个都不改答案了吧?”我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他们,一副答案肯定不对的样子。
赮犹豫了一下,而霞肯定的点头。
霞:“我确定自己的答案是真的。”
赮看他这么肯定,也开口:“我一样。”
“好!最后是主上。”我看向龙戬。
龙戬微微侧头对上我的视线,和往常一样露出温柔的笑意,说:“第一条。”
他说完,忍俊不禁地解释:“慎心的纹身在手臂上。”
霞的身姿顿了顿,赮则一脸意料之内,又因为自己猜错而显得几分懊恼。
确实,对赮来说,我和龙戬的关系应当很亲密,他知道我纹身在哪里并不奇怪。
实际上确实亲密,可知道的原因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纯粹是以前战中受伤时,他给我包扎过伤口罢了。
我笑笑不解释,说:“这一轮霞和主上各得一分,赮你危险了哦。”
“游戏没结束,谁赢还不一定呢!”赮年纪小小,好胜心却很强,倒是问出了他很好奇的问题:“崇座真没有同时和三个人交往吗?”
我笑嘻嘻看他一眼,否认道:“其实是四个人。”
赮被骗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果然是个坏大人!”
龙戬无奈,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阻止我教坏小孩:“慎心,莫要逗他了。”
什么嘛,真没意思。
我撇嘴,“接下来轮到主上。”
龙戬虽说一开始并不同意霞与我们一起玩闹,不过见两个孩子兴致勃勃,亦不忍心打断,思考了一会,说:
“第一条,吾知晓慎心的纹身在右臂。第二条,吾非常擅长饮酒。第三条……”他含笑看我一眼,我顿时有种头皮发麻的预感。
没等我阻止,他轻声道:“吾心仪一人,并非她以为那般出自责任,而是真心想要与其成婚。”
我麻了。
龙戬你不厚道,在游戏里放水得犹如凶恶海域也就算了,还在里面夹杂私心!!
霞想都没想:“我选第三条。”
赮经常夹在我们之间看我们争辩,又觉得我们本就是这样的关系,同样做出一个选项:“我也是。”
我:……
我不死心,非要挣扎一下:“第一个绝对不可能,我自爆一下,我纹身在左臂。第二条,主上确实从来不喝酒,但不一定不会喝酒,说不定他就是天生酒神,千杯不倒!我选第二条。”
第三条我直接忽视,就算丢分我也绝对不承认是真的!
赮一言难尽地看着我。
龙戬弯着嘴角,眼睛里藏着细碎的微光,似是对我垂死挣扎的行为感到无奈,公布答案:“第三条是真的。”
霞在面具后闷闷笑几声,没等我恼羞成怒,开口打断。
“第一条,我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第二条,我经常去厨房偷吃点心。第三条,我觉得崇座和亚父很般配。”
我又麻了。
我要再再重复一遍,这小子的天然黑因子一定是和龙戬一脉相承!
赮“噗”地笑出声,被我一瞪立即憋住,肩膀却抖个不停,勉强开口:“嗯……不分析,是第三条。”
龙戬眉眼带笑,眼底是再温柔不过的神色,“吾猜第三条。”
不,我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非要放水,我就非要反其道而行!
我恨恨地磨牙,“妖市无奇不有,听懂小动物说话很正常,我选第一条!”
“真话是第三条。”霞坏心眼地公布答案。
我:……
赮见状立马接上:“第一条,我见过未来的我。第二条,我不赞成师父与崇座的婚事。第三条,我觉得千乘骑和崇座更般配!”
我:……
你们三个全针对我是吧!
霞作为第一条的始作俑者,想都不想回答:“第一条。”
都这样放水了,龙戬怎么会在明显的答案中猜错,颔首笑道:“吾亦猜第一条。”
我后槽牙都要磨出火,依旧死性不改:“我选第三条!”
赮大笑起来,抱着笑痛的肚子前后摇摆:“真话是第一条,崇座至今一分没得。”
可恶!你们分明是故意!
最后下来,霞3分,龙戬3分,赮2分,我0分。
我什么时候输的这么惨过,可偏偏这游戏是我自己故意猜错,完全没得怨。
由于第一轮有两个同分,霞和龙戬又比了一场加时赛,最后在龙戬的故意防水下,霞成为本场游戏冠军。
霞作为胜者,有一个许愿的机会。
他可不要说什么想看我和龙戬成婚的愿望,不然我现在、立马、马上收拾行囊滚出妖市,再也不回来!
在我充满威胁的眼神下,霞吞回原本的要求,想了一会说:“我想和你们一起看烟花。”
我:算你识相。
不过烟花啊,妖市现下没节日,哪会有人放烟花。
虽说是这样,但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我想了一会,说:“这简单,我遣人买些回来,就在院子里放吧。”
妖市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烟花不过再简单的事情。
抱了几捆烟花回来,我们就在院中空地点燃。
赮拉着霞在一起点燃手中星火棒玩耍,两个相似的身影在明灭光芒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多谢你,慎心。”龙戬忽然说,烟蓝色的眸子印入万千流光,很是温柔:“让他们有机会像普通孩子一样玩耍。”
从夜空上灿烂的烟火中回过神,我没好气应他:“真要谢我,把烟火钱报销一下。都怪你故意带了坏头,孩子是有样学样的生物你不知道吗?”
龙戬并没有接我故意为之的话题,反而笑了,“吾想起从前,你每逢庆功宴就不喜呆在宴会,总和千乘骑一起偷溜出去喝酒,在远处观望烟火。”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我觉得每一场成功都是踏在同族的鲜血上获得的荣誉,并没有什么好庆祝,更不觉得战争后的胜利有何欣喜,便和千乘骑一拍即合的离开。而龙戬和我们意向相同,我们三人总坐在远处看烟火,彼此约定,一定会让这场战争尽早结束,让妖市再无纷争与泪水。
我侧过头,千乘骑不知何时也来了,抱着手臂靠在廊下,与我们一同望着夜空。
彼时年轻意气的少年,一人成了崇座,一人成为顾命大臣,一人成为相国。
似乎已经完成了当年的愿望。
我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空地上,赮正握着霞的手去点引线,两个孩子的手指在火光映照下几乎一模一样。霞微微侧头说着什么,赮便笑起来,那笑容与面具下的霞的容貌几乎一致。
可惜,旧的战争结束,新的纷争却不会停止。
我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垂下眼道:“是啊,然后第二天集体挨骂。”
正确的说,挨骂的只有我一个,龙戬和千乘骑根本站在旁边看我被母亲骂。
龙戬似想到当初的画面,笑出声,眸子里满是怀念,轻轻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最后一束烟火升空,在夜幕中绽开无比绚烂的光华,将两个孩子紧紧相牵的手照亮。
霞的愿望结束了。
呜呜呜真的没收住!变成12345了可恶!
我发誓下一章一定写完!![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8章 龙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