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人的才能是有限的。当然,这里的“一个人”指的是像她这样苦巴巴的普通人,而不是那些仰首摘星星的天才。
就像她永远做不到像舒翁那样动作行云流水地调制出复杂的酒品,
“别丧气,这杯大有进步呢。”
舒翁还是老样子,对她充满了信心,就好像看不见眼前这杯分层惨淡的特调似的。
“说得我都心虚了啊舒翁……我问问铁皮人就知道是真进步还是你哄我的了——铁皮人,快看看,这次的分层怎么样?”
很好,铁皮人拨动了自己的闹钟,以表强烈的否定,
“非常不完美的分层!”
说罢,他气冲冲掉头就走,仿佛被这杯丑陋的特调伤透了心。芬夏与舒翁面面相觑,继而两人爆发快活的笑声,
“什么嘛,我就说不行啦这杯!”
“但我是真觉得你的技术有进步呢。”
芬夏喜欢和舒翁待在一起,她总让她想起故乡的姐姐。她曾暗戳戳分析,这种亲近和和依赖很有可能类似某种雏鸟情节,毕竟舒翁是整颗星球上她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接纳她的善良房东,兼匹诺康尼生活指南前辈。
舒翁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天环族的歌声总是美妙动人,芬夏划过手机屏幕上工作群蹦出的新消息,摘下钢笔笔套,突然开口,
“舒翁,我来给你画一副速写吧。”
“嗯?没问题,记得画帅气一点哦。需要我摆特定的姿势吗?”
“没关系,你正常状态就行,我会像抓拍一样捕捉某一瞬间的。”
钢笔笔尖划过纸张表面,沙沙作响,黄昏的惊梦酒吧静谧无人,舒翁举起杯盏,注视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杯,
“怎么不见你给加拉赫也画上两张?”
这位在报社矜矜业业混日子的记者小姐有观察他人的独特爱好,熟人生人,一视同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只是悄悄看着一切。她的观察对象包括但不限于街上的逐梦客,泛泛之交的同事,酒吧里的常客,惊梦剧团的模因生物伙伴,公园的街头艺人,甚至是巡逻的猎犬小队,全都被她细致入微记下人物特点,然后收录到她的手稿里,成为一幅幅极具个人风格的速写画像。
但这本画稿里唯独没有老熟人加拉赫的影子。
芬夏想了想,停下这幅速写的最后一笔,
“他不太好画,真真假假,弯弯道道,我有点分不太清哪些是他真实的表现,哪些又是伪装出来的假象。”
说着,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压下眼眸,开始恶狠狠地咬开嘴里的冰块,嘎吱嘎吱作响,
“骗子治安官是这样的,我老底都被他套出来了,他还优哉游哉在那装蒜。”
“人生嘛,总是充满谜题,像我这样的走狗,还是需要一点伪装来避开视线嘛。”
话题的正主来了,往卡座软沙发上一靠,懒洋洋地扯了扯本来就松散的领带,
“唉,辛苦一天,累得喘不过气了,果然还是早点撒手去当星际流氓比较合适吧。”
舒翁笑道,
“欢迎光临惊梦酒吧,要喝点什么?”
“老样子,一杯午后之死,劳驾。”
芬夏盖好笔套,将新鲜出炉的速写画像单页取下,递给舒翁,
“给,画好了。我出去散会步,晚点再过来,预定一杯自由车站!”
“没问题,注意安全哦。”
天环族金发女人笑眯眯道别芬夏,目光落在手里的那张速写上,治安官突然开口,
“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还不知道呢,只知道我是不堪演艺圈黑暗面隐退的明星。不过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她大概也不会在意,顶多惊讶一下,气呼呼让人请她两杯就消气了。”
“哈哈,那倒是。”猎犬爆发一阵短促的笑,“确实是个纯粹得冒傻气的家伙。”
……
出门的时候,遇见了刚从外面遛弯回来的司令,汽水小狗摇头晃脑扑向芬夏,
“汪!是芬夏!我刚刚在酒店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秘密基地!要一起去吗!我们两个悄悄过去怎么样!不告诉黑桃他们!”
“秘密基地?好哦,我正打算出去散会步呢,那就请司令带路了。”
她摸了摸司令硬邦邦的脑瓜,一人一狗步入梦中的白日梦酒店深处。
司令的爪子落在地面上,咔哒咔哒作响,避开一大群缓慢漂浮移动的梦泡,穿过雾蓝色朦胧的走廊,他们来到了一处寂静无人的会客厅。
“汪!就是这里!”
司令在宽阔且空荡荡的会客厅中撒腿奔跑,芬夏笑着注视小狗快活的模样,漫步此地,她突然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
“嗯?这是…皮球?”
一颗小巧的皮球,曾经鲜艳亮丽的颜色已经变得陈旧黯淡,但不知为何没有漏气,还是鼓鼓囊囊的模样。仿佛仍旧有谁会在深夜的白日梦酒店嬉戏,拍打这颗遗落在梦境回廊深处的小皮球。
“汪汪!芬夏是皮球诶!”
“嗯,是皮球,可能是以前的旅客遗落的。”见汽水狗兴奋得直冒泡,她笑道,“要玩小皮球吗司令?”
“要玩!要和芬夏玩皮球!”
一人一狗居然就这么在这间开阔的会客厅玩起了皮球。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拍皮球,球被这俩当成了排球,顶过来顶过去,还怪有意思的。
“汪!”
司令起跃,将皮球顶飞老远,这一击迅疾,角度刁钻,芬夏毫不意外地扑了个空。皮球骨碌碌地滚向会客厅联通的走廊深处,
“我去捡球,等我回来哦。”
汽水小狗汪汪直叫回应她的叮嘱。
蹲下,捧起皮球,微光走廊上投影出一道怪模怪样的阴影,但那不是她的影子
芬夏猛然抬头,
“咚——咚—咚”
皮球从她手中滑落,蹦蹦跳跳滚向远处。
扭曲的模因怪物近在咫尺,锋锐的尖刺缓缓靠近芬夏的胸膛,
“加——加—拉?”
祂发出近乎呓语的奇怪声音,简直是噩梦的低语。
“芬夏,还没找到球吗,我来——”
司令顶开走廊半开的门扉,
“别过来!回去找舒翁和加拉赫!” 。
芬夏却爆发尖锐的呵斥,但还是晚了,司令走到了门口,
“汪呜…这是什么…”
下一瞬,尖锐的肢节贯穿了她的胸口,余光里唯见司令惶恐奔跑的身影,不知为何怪物没有追逐他。
视线逐渐模糊,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只是些许被海水没过口鼻的窒息,而后便是淅沥沥的雨声回响在耳边。
芬夏睁开眼睛,她正坐在一条长椅上,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荒废已久的车站。昏暗寂静,遍地过期的旧报刊,墙壁上的时钟早已停滞,唯有雨声近在咫尺,她摊手就能接到冰凉的雨丝。
她捡拾起地上的这些旧报纸,光看时间,距离现在最近的日期也是四年前的了。芬夏叠起这沓报纸,随手放在座椅上,望向车站外,喃喃自语,
“好吧,目前还不算太糟糕,去外面转一圈看看这到底是哪吧。”
冒雨走出车站,狭窄而潮湿的小巷,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破水管哗啦啦的流淌在地面,一旁的铁丝网上还沾着字迹模糊的广告卡片。一副被人遗忘的阴暗老城区模样,与光鲜亮丽的盛会之星格格不入。
又走了一段距离,谢天谢地,她终于在小巷的末端见到了醒来后的第一人。只是这人看起来不太清醒——一个坐在垃圾桶上酗酒的皮皮西人。
“你好先生,我刚来此地,请问这里是?”
神情蔫蔫的皮皮西人艰难地转动脑袋看向芬夏,大概是被酒精泡软了神经,过了几秒他才聚焦视线,迷迷糊糊开口,
“……哪…里?这里,这里是梦里……哪里都一样的…梦里。”
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罢了,她也是昏了头,居然指望能从醉鬼嘴里敲出几句信息。
顺手从垃圾箱旁捡了一根饱经风霜的木棍,继续探索,目所及处是大大小小雪花屏的悬空古董电视机,座落在老旧高楼间的巨型钟表小子雕像。这里没有游客观光,雕像上的灯带都是电频不稳一样闪烁着。
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她抵达了一处还在顽强运作的铁栅栏升降梯。按下按键,光影随着升降梯的上升运作在芬夏的面庞上不断变化分割着。
橙发在雾霭般的蓝色微光中呈现出陌生的深棕,唯有灰蓝的眼睛依旧,一副警惕机敏的模样。
“哗啦”
栅栏拉开,她抬头望去,终于知晓了此地无处不在的蓝色微光来自何处,那是天幕远处的匹诺康尼大剧院。准确来说,是这座大剧院无人知晓的背面,因为只需仰起头就能将她的来处一览无余,繁华的十二时刻大都会,云雾缭绕的黄金色泽大厦,甚至是最中心的钟表小子广场,历历可见。
那些建筑上飘渺的灯光似乎与漫天繁星无异,同样是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边。
她努力收回视线,找到了附近正常的路人,
“你好女士,我刚到这,请问这里是?”
被她拦住了女人略显警惕地瞥了眼她手里的木棍,芬夏不太自然地将木棍藏到身后,略显抱歉地笑了笑。
“好吧…这里是流梦礁,我还有事赶时间,你、你自己逛逛吧。”
说罢,女人匆匆离开了,三步两回头,似乎很难是警惕这个手持木棍的陌生人。
这里还在下雨,只是雨势减小了不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芬夏打了个喷嚏,当务之急是找个避雨的地方搞清楚现状。
“停停——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被一个模因生物袭击后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但你压根没想太多,看见有屋檐避雨有热饭,就一头钻进快餐店抹嘴巴点了四份天环翅堡,两份披萨,还有足足五杯麦芽汁,顺便交上了三位酒友?”
回话的人显然底气不太足,支支吾吾别开视线,
“我今天本来就没吃中饭,又陪司令玩了那么久,还在这里转悠半天了,都快半夜了,饿了不是很正常吗…而且翠丝姐姐一看就不是坏人……”
接到翠丝老板电话后,大老远赶急赶忙跑来捞人的治安官正面无表情地点烟,
“但你没带钱对吧?”
加拉赫眯起的红瞳注视这个准备把脑袋塞进酒杯里装死的家伙,半夜,快餐店外雨势又大了起来,
“哈哈,人民的治安官一定会帮忙垫付一下的……对吧?我保证,我回去就还给你。”
治安官不语,只是徐徐吐烟,这让顶着半干头发的芬夏更加感到窘迫了,
“算了,是我疏忽了。”
“啊?”
“没什么,就当是请你了,不用还。”
灯光昏黄,发丝还沾着细小的雨珠,身上披着好心的翠丝老板送来的枣红色毛毯,大苦仇深地皱着眉。说实话,这个角度看上去,让他莫名产生几分难得的愧疚。
麻溜结完钱,忽视身旁记者小姐嘀咕什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接过翠丝老板馈赠的雨伞,这趟突如其来的终于结束了。
“那只模因生物认识你,对吧?”
雨伞下的女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抬眼看向自己,头顶的碎发还滑稽地翘着,真不知道这家伙在得意个什么劲,就是一只炸毛的落水鸟雀。
“喂喂,这也能走神?”
聚焦在因为震惊变得圆溜溜的灰蓝色眼睛上,嗯,更像了。
习惯性扯了扯领带,他把雨伞递给一脸茫然的家伙,只身走向流梦礁的雨幕中,
“你说是就是吧。那家伙叫眠眠,是个好孩子,现在勉强算跟着我。送你过来大概是在你身上嗅到了我的气息,和他打交道留神点,别让家族的人发现他,还有,别告诉其他人流梦礁的存在,以免引祸上身。”
芬夏举着雨伞,快步追上去,
“打住,装什么潇洒走人啊。也就是说他是你小弟?难怪今天那么爽快就请客了,合该你赔罪啊。”
雨水洗刷光滑的地面,让流梦礁黯淡的光芒也倒映在这水面。身后避雨的方寸之地穷追不舍,某人倔脾气上头高高举起雨伞走在他身旁,
“别溜达了,喏,从这回去。到点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啊?”芬夏咬牙切齿,“我都26了!”
“那就更要早点回去睡觉了,这个点不睡,颓废的成年人可比不过精力旺盛的小孩子。”
“啧,骗子治安官。”
“哈——大胃王记者。”
似乎是这句话成功激怒了脆弱的家伙,又或是因为雨太大,空气太湿润太烦人,猎犬头子脚步太快。她突然停在原地,嗤笑一声,收起雨伞,用力塞进他手里,
“我不想要和你争辩什么,关于流梦礁,关于家族,关于眠眠,也没打算要找你问个明白,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外面的人,舒翁也不会。随你怎么想,但我其实…我其实对这里还算感兴趣,怪异的家伙是挺多,但有意思的人也不少,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都是真实的,不像外面。
翠丝和我说了许多,我明白的,这里是梦中无处栖身之人最后的落脚处。无论你在以治安官的身份为这里做什么,我都不会打探。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小记者,一个边星土帽,三脚猫功夫,眼高手低,像我这样的逐梦客在匹诺康尼要多少有多少……”
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主旨不明,情感含糊,还呆瓜一样撤了伞拉着人和自己一起淋雨,太莫名其妙了。
想到这,芬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戳破的气球似的,底气十分不足。雨水顺着面庞滑落,湿透的马甲和衬衫从未如此相亲相爱的贴合着。
“…总之,作为赔礼,你以后要做我在这里的向导,我还想多来几次……”
嗫嚅着什么,面前的落水狗治安官一声不吭接过了伞,“唰”地撑开举在头顶,在芬夏迷茫的眼神中,掏出外套夹层口袋里半干的手帕,
然后,极不绅士地盖在了芬夏的头顶,
“行吧行吧,省点力气,送你回去好了,别老是在雨里聊天啊。”
芬夏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顿时散得一干二净,顶着死鱼眼地取下头顶的手帕,对视上加拉赫平静的红瞳,
“你刚刚,绝对是在嘲讽我的身高吧。”
撑伞的人视线微妙地挪开,
“你说是就是咯。”
“啧,我要用你的手帕擦口水。”
“嚯,想不到26岁的芬夏小姐还颇具童心。”
“你以为我不敢吗!”
伞下争执的人逐渐远去,雨声依旧,就在穹顶匹诺康尼十二时刻永不落幕的都会灯光下。
唯有收拾店面准备关门的翠丝疑惑地皱起眉头,弯腰拾起什么,
“…这是哪里来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