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狭长的走廊中央,两侧是斑驳的灰墙,头顶的灯管滋滋作响,投下苍白的光亮。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监狱,但这儿给我的感觉并不陌生。
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栏杆的阴影斜斜地切过地面,如同一排森冷的琴键,而牢房里的囚徒们就是被禁锢的音符。他们面色灰白,以各自扭曲的姿态,在这方寸之地延续着支离破碎的生命。
他们都不是他。
银枝不可能会是这样的。我默默地想。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狱警也不会过多为难他的。
目光浅浅地掠过眼前的景象,我停在走廊尽头的大门,输入密文,随着机械齿轮咬合的闷响,我拐进一条更为幽深的过道。
一步步向前,步伐越来越快,我很快就找到了我想找的人。
“……银枝。”
我站在牢房前,隔着一道道铁栅栏看向他。
他背对着我,身上仍一丝不苟地穿着银白的铠甲,但已经很难保持体面的洁净。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属甲片已经沾上一团团灰黑色的污渍,那玫瑰般闪耀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失去了光泽。他不说话,如同打坐一般静在那里。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感到一丝愧疚。
原来良心在这儿。我忍不住摸了摸胸口。
“银枝,”我踌躇片刻,又走近一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小心翼翼,“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他依然一丝不吭。
我忽然有点心虚,原地打了个转,看了看牢门又看了看他,视线来回游移。
半晌后我放下输密码的手,幽暗的牢房响起“滴”的一声,我拉开门走了进去。
“……银枝?”
我绕到他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庆幸的是他看上去还行,并没有受到什么磋磨,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像是许久未见阳光的白色大理石。
但他始终没有理会我,红发下,双眸紧闭着,沉默而拒绝的姿态。
“我知道你会生气。”
我只好自说自话起来,和砂金交易之后还有些膨胀的自信一寸一寸地瘪了下去。
“很抱歉我利用了你,我很感谢你在即使不知情的情况下,仍站在我这边替我毁了蓝萤,让我能夺走祂的力量……”
他还是沉默着,甚至不愿睁开眼睛。
我或许不该对他说这些虚伪的场面话,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了,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不觉得你应该原谅我,但我仍然会给你我能做到的补偿。”
我将砂金给我的那一箱钞票放在他面前。
“……这些你都拿去,纯美骑士也是需要用钱的吧?我应该是用不着了,只能给你聊表歉意,我能做的不多,只有这些和没有实际意义的几句道歉。”
我垂下眼睛,继续道,“等我离开后,外面马上就会有大事发生,到时候这里所有的机械都会失灵,你可以趁乱离开,你是因为我被冤进来的,本就不该被关在在这里,希世难得号被我放在……”
“我等的不是这些,斯黛拉。”
他微微蹙眉,终于肯睁开眼睛看我了,那碧绿的眼眸犹如湖面般映照着我晦暗的面容。
“你知道的,你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非常自然地如同邀舞般将手伸向我,只有金色的耳饰轻轻地晃了晃,我就这么顺着他的动作坐在了他身边。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
很神奇,他看着我的目光中没有怨怼,反而温暖、真挚,有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心口好像长起了一朵蒲公英。
轻轻的、痒痒的。
我忍不住别开眼睛,呼吸着细而薄的空气,这朵蒲公英太柔软了,柔软到令我不禁战栗,可世间真理便是如此,越是危险越让人着迷。
“哦……好吧,我知道的。”
我顿了顿,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头脑不禁有些混乱。
“你愿意听吗?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在潮湿而幽静的牢房里,他俯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想听。”
“……我其实一直能听到一个声音。”我慢慢地说道。
似乎有些事只要开口,接下来的一切就会顺其自然。
我为他讲述了阿塔斯最初的故事。
流浪的外来者与阿塔斯的主人立下誓约。
「即便如此,你们也不是我真正的家人。」
那是「虫皇」,繁育的星神塔伊兹育罗斯自我复制出的一只,孤独的、巨大的虫子。
祂名叫斯黛拉,祂厌倦了没有尽头的自我复制,选择蜗居在这颗早已荒芜的星球。
祂流着闪烁的、莹蓝色的眼泪,低头看向身下如黑点般渺小的人们,如此说道。
「你们可以留在这里陪伴我,直到我不再为寂寞而流泪。」
外来者们很开心。
「太好了,我们终于不用再流浪了!」
「我们有家了!」
在这片荒芜之地,他们终日陪伴着那只孤独而绝望的庞然巨虫,将祂视作神明般感恩、敬仰。他们在祂蠕动的节肢间寻觅神谕,在祂低沉的嗡鸣中聆听神启。
他们甚至惊喜地发现,当那对复眼渗出晶莹泪珠时,坠落的泪滴竟在贫瘠的土壤中绽放出璀璨的能量结晶,为他们带来了数不尽的福祉。
他们将祂眼泪的能量结晶称为「蓝萤」,将被祂的悲伤吸引而来的流星称作「Stella之泪」。
起初,他们快乐极了,可渐渐地,他们不那么快乐了。
因为祂似乎变得快乐了起来。
祂的复眼不再终日噙满泪水,那些曾如星河般璀璨的蓝萤泪滴日渐稀少。
有些人想起了当初的誓约。
「当祂不再流泪的时候,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
他们惊恐地说道。
「这太可怕了!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可能走!」
「可要是祂一定要我们离开呢?我们可打不过祂呀!」
「……那怎么办?」
怎么办?——所有人心头都是这一句话。
那就先下手为强。
人们想起了曾因为诅咒了国王而被驱逐出去的祖先们。
在十年一度为祂举办的祭神典礼上,人们献上了最甜美的酒,祭司在祭台上念念有词地舞动着,而人们朝圣般跪拜在地上,不住地许下愿望。
「神明啊!求您继续流泪吧,悲伤吧,绝望吧!」
一无所知的虫子喝下了凝聚着所有人对未来的美好祈愿的酒。
「你们敢背叛我!」
巨虫发出撕裂天地的尖啸,晶莹的泪珠裹挟着绝望从复眼中奔涌而出。祂疯狂扭动着遮天蔽日的虫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蝼蚁般渺小的人类用古老的咒文将祂一寸寸封印,又利用曾经的誓约令他一天天哭泣。
在与日俱增的绝望中,祂的甲壳在咒术下石化,逐渐化作绵延的山脉,祂的血液干涸,形成纵横交错的河网。唯有那双如月亮般巨大的复眼始终圆睁,化作泉眼日复一日渗出蓝萤色的泉水。
祂的精神早已死去,但祂的□□仍在哭泣。
祂的新家人在祂的躯体上使用着祂流不尽的眼泪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直到千年后,被这颗星球上浓烈的毁灭意志所吸引的反物质军团从天而降。
他们武力强大,迅速地侵略了大片的土地,并占据了其中一只泉眼。
而在这只泉眼中,出现了一只虫蛹。
那是祂用尽最后的意志,自我复制出了一只蛹。
这只晶莹剔透的蛹散发着幽蓝荧光,宛若月光凝结而成的琥珀,其内涌动着远古而磅礴的能量。
它理所当然地被带到了反物质军团的研究所,而令研究人员意外的是,当蛹壳终于碎裂时,挣脱束缚而出的并非狰狞可怖的虫形怪物,而是一个蜷缩着的,具有人形的生命体。
那便是我。
在这只名为斯黛拉的虫子仇恨的眼泪中,我诞生了。
刚诞生时,我甚至没有呼吸,连眼睛都无法眨动。
「想破坏,想毁灭,想杀了所有欺骗祂背叛我的人。」
「这是我的土地!我的血肉!我的泪水!」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在虫蛹中,我的耳边便充斥着祂的声音。
可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祂的声音,还是我的声音。
“明明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竟然在这颗星球存在了上千年,真恶心!”
“这些人就应该一个不剩地全部被杀掉,一切痕迹都应该被抹掉!”
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其实我一开始想过逃避,我又不是祂,那些不是我经历过的事情,虽然我是祂的复制体,但谁说我就要为祂复仇?
可祂复制给我的感情又太过鲜明,每个夜晚都在我梦中翻搅。那些撕心裂肺的背叛,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渐渐地超越了记忆的范畴,化作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毒液,日夜蚕食着我的理智。
这或许就是幻胧将我扔到这里的原因。
只有我真的继承了祂,我才能真正地踏上毁灭的命途。
即使那不是我所希望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都不想祂再流泪了。
我要摧毁那份被诅咒裹挟的誓约。
反物质军团并不想让我摧毁蓝萤,因为这是对他们有用的能源,在他们的监视下我很难成功。
所以我答应潜入反抗军,利用蓝萤的力量迷惑那些信徒为我所用,获取反抗军的蓝萤能量泵的具体信息,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我应该会先炸了北边基地。
无论是反物质军团、反抗军,还是米娅,我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意。
其实,那些人,那些事,我根本就不想理会。
“包括那天救你,银枝。”
时间似乎突然变得格外沉重,我抬起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受过伤的后脑勺和耳廓,指尖向下滑去,顿了顿,也只是将他的发丝挽到他的耳后。
“我知道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那天我救了你,但我其实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一种异样的宁静在我心底漫延开来,平和得甚至让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也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实在太过纯粹而美丽,让我生不出任何阴暗的情绪,像晨露遇见朝阳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当时脑子里,除了惊叹你的外貌之外,想到的全都是算计。”我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其实心里还是很嫌弃你。”
只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抱起来的“泥萝卜”拥有一双十分澄净的绿色的眼睛。
当我的目光坠入这泓碧色之中的那一刻,我如同奇迹般,忽略了终日萦绕在耳畔的呢喃,忽略了脑海中不断翻涌的阴谋,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这份美丽之中。
“很抱歉。”我垂下头,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我故意利用你对我的那份友好,诱导你毁掉蓝萤还因此入狱,明明知道你是一个有着虔诚信仰且富有同理心的人,这样的你在摧毁别人的信仰的时候,一定很痛苦。”
忽然,一双手夹住了我的脸,将我的头抬了起来。
“不对,斯黛拉。”银枝摇摇头。
他的目光里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笑意。
“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才摧毁那座装置的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语调在生气与笑意之间轻轻摇摆。明明想要板起脸来,嘴角却又微微上扬。
“我看到了米娅在蓝萤面前的模样,我还看到了许多人祈祷跪拜的样子,他们无一例外,都十分痛苦,他们是在赎罪,在寻找解脱。”他长叹一声,“所以那绝对不是信仰,我知道真正的信仰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在为蓝萤感到恐惧,所以无论是为了谁,我都想要摧毁那座装置。”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坚定。“信仰伊徳莉拉从来不会为我带来痛苦,我也从未向神明索求过什么。只是单纯地追随着那道光芒,就足以让我的灵魂获得「美」的力量。”
“你没有欺骗我,也没有利用我,是我想要这么做。”
“还有,即便你百般否认,我也不得不说。”他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湖水仿佛在他的眼眸中流转。“那天的你,绝对是我见过的最耀眼、最美丽的流星,而直到现在你在我眼中也始终如一。”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我喃喃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
“美丽、明亮、勇敢、温暖,不会怨恨,不会绝望,好像什么都阻挡不了你,完美的你。”
“……这实在是过誉了,我当然不是完美的!”
他似乎害羞了起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抬高。
说罢,他似乎思索了片刻,略显局促地用拳头抵住唇边轻咳了一声,喉结随着这个掩饰性的动作轻轻滚动。就在这片刻的停顿间,另一只手却像施展魔法般从身后变出一只陶笛——那笛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处弧度都被摩挲得发亮,看得出主人对其的珍视。
“请……听我演奏。”他优雅地起势。
……然后我听到了一场灾难。
“……你瞧,我十分愚钝,总是处理不好与它的关系……”
他不好意思地向我论证着他的不完美,我的思绪早已经飘走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他吹奏陶笛时微微蹙起,毛绒绒的眉毛,和那专注又紧张的模样,还有曲终时,他放下陶笛转头望向我,脸颊泛起的那抹红晕,和那个羞赧而温柔的微笑。
……我感觉心口的那朵蒲公英绽放了。
他的笑容就像风一样。
风一吹,那些细小的绒毛就开始骚动。
它们在我的胸腔里飘散又聚拢,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怕惊扰了它们。可越是屏息,越能听见绒絮擦过肋骨的沙沙声。
这感觉让我有点想打喷嚏,又让我忍不住微笑。
喜欢一个人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喜欢这么完美的一个人肯定更难。
可我想。
我突然很想试试。
“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件这么可爱的事情。
“银枝,”我看着他,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伊徳莉拉,在此之后,你会想要做什么呢?”
“如果有那么一天?”
他在我面前愣住了,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可他的眼睛仍然亮亮的,似乎是真心实意地为这种可能性感到开心。
“我或许会回故乡看看。”他这样说道。
我点点头,“知道了。”
“对了,斯黛拉,”他看着我,碧眼温润如玉,“我想问你……”
我忍不住凑了上去,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再见。”
下一刻,手刀重重劈落,连日监禁早已让眼前之人疲惫至极,他就这样轻易地倒在了我的肩上。
我轻松地将高大的纯美骑士抱了起来——自从摧毁那座蓝萤能量泵后,我的力量已呈几何级数增长,此刻他的重量对我而言,不过如同拈起一片羽毛。
我的速度很快,越来越快,甚至连身后跟着的一抹身影都没有发现,因为我要快到退缩的念头追不上我。
我将他放进被我偷偷带出来的希世难得号里,设置成自动驾驶,最后看了他一眼,我眨眨眼睛,眼泪滚落下来,又被我飞快地擦掉了。
我要去奔向我的终点。
发晚了,但爆字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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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