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花,抽出纤长如钩的蕊,盛开在一片沉暗焦黑的废墟。
她踏过长长的废墟,沿着血红的花路往前找。
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没有出口,没有目的地。
她的手中没有兵刃,比兵刃更利的煞气却已经牢牢嵌在心里,筋脉间的暴戾在身体里鼓动叫嚣,燃得人心几乎焚化成灰。她在寻找,寻找一个供她剥皮饮血的猎物。
“毁灭所有你喜欢的,不让它们被人剥夺占有。毁灭所有你厌恶的,不让它们继续多余地存在。”
这个声音只是由内而外地念诵,仿佛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住进了一个不速之客同她说话,每一个字都如鬼似魅地钻进心纹。
血色的花伸开暗红的瓣,吞天灭地似地延展繁殖,将整个视野都笼罩成一片单调的绛朱。簌簌的声响仿佛吞噬咀嚼,几株花蔓拔地堆起,飞旋着聚成一个人形,那人形额间闪过一点银芒,宛如一只眼睛冷冷瞧着无垠的废墟。
她麻木的脚步一缓,被这人形拦住了去路。衣袂裂空,袖中射出一道长帛,长帛镀着一层灼然杀意,将绛朱的花堆绞成漫天血雨。然而她的目光却陡然变冷,手臂一收一展再度射出长帛,射向纷飞未落的血雨,又猛地回拉,将血雨里一个人的脖颈死死缠住。
……
“是你把孩子扔了?”
……
她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那里仿佛也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
“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杀了你。”
……
她拉住长帛的手又往后紧了半寸,几乎听见长帛受到拉扯时发出的纤维崩断的细响。
血色的碎瓣落尽,阴影里看不见那个人的面目。
要么,她收紧长帛将脆弱的脖颈生生勒断;要么,她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对方再也不能呼吸。
……
“我见了姨母,好像前世就认得似的,日后姨母闲了,只管来华山坐坐。”
……
三百年斗转星移忽而被回忆里的一声“姨母”吹散了,心上炙烤的暴虐也被着一声“姨母”吹散了。敖寸心失神间,手上的劲道一松,那长帛随即见缝插针似地断了。
周遭纤长的花蕊被垂下的轻帛压弯了下去,墨色的长帛铺在地上,恰似血海里裂开的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阴影里的人岿然不动,身上落满了红瓣,眯眼看过去,仿佛披着一件赤色的喜服,就像两千年前——圆月如盘,朱帐红妆。
……
“圣姑脸色不大好,杨戬给你气受了?”
石砖砌成的窄廊里,一个戴着黑金面具之人规规矩矩立在壁烛下,罩在宽大白袍里的腰杆挺得笔直,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又慵懒随意。
凤云瑶一手拉着敖寸心,一手将石门关好,“呦,这不是睛历使么,怎么到这地方来了?他这两日一句话都没说过,哪儿能给我气受?”
“属下刚好路过,听说圣姑进来寻娑婆使,就好奇跟来看看,居然真在这儿寻到了。”睛历十分随和地跟上拉着木头人往外走的凤云瑶。
“今早天廷那边传出的消息查了吗,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黑金面具下的一双明眸不着痕迹地在凤云瑶面上打量了一下,“圣姑关注此事,难道已有打算?”
三人从玄铁闸门里走出来,日光明媚,天高云淡。凤云瑶将敖寸心交给恭候一旁的下属,自己领着睛历远远躲开了站岗的兵哨。
“当然有打算。”
睛历听凤云瑶言止于此,暗自思忖了片刻,忽然顿住脚步,语气凝重地低声问道:“圣姑的意思,莫非是……”
凤云瑶纤眉一挑,笑道:“他们不是有情么?我替他们把这感天动地的佳话传扬传扬。”
“圣姑不是说佛祖这两日就要出关了,要等佛祖亲自处置杨戬吗?要是圣姑想提前处死杨戬也就罢了,怎么说都是为我教死去的万千烈士祭奠英魂,可圣姑说的这件事放在灵鹫山上做,未免太过…… ”睛历话音一塞,觉得凤云瑶谋划的那件事未免太过有病,但是他自认为修养还不错,不想当面说人有病,何况他也不清楚凤云瑶到底犯的什么病。
“睛历使,这件事我自会同教中诸菩萨商量,你管好自己就是了。”
睛历连忙退一步请罪,眼珠略略一转,又冲着凤云瑶没好气离去的背影问道:“圣姑……不会是在故意挑衅佛祖吧?”
凤云瑶霍地转身,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恼怒的意思,反而平静地近乎漠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调头而去。
石室里,杨戬正好整以暇地盘坐养神,颈上一道勒痕在素白衣领的衬托下愈加显眼。他元神被封,法力全锁,此时除了一身成圣仙体之外,与一介凡间武夫并无区别。
这间石室两丈见方,中间设一个一人长的蒲团形软塌,四壁光滑无隙,绘着精美绝伦的佛教图画,只留一道带方孔的石门与外界相通,石门上的方孔恰是食盒大小。这里原本是如来统治时期供弟子闭关修炼的高级禅房,禅房本身远没有九重天上的天牢结实,不过关押着的犯人身无法力,不够结实这一条也就算不上什么大缺点了。
方孔处传出石块轻移的声响,杨戬星眸微睁,向门口瞟了一眼,只见一个卷成细筒的小笺落在地上,隐有墨汁透染的痕迹。
打开小笺,杨戬的面色变了变,目光如刀地在石门方孔上盯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小笺的落款处细细端详——这种私下传信的小笺竟然写着自报家门的落款:
新天条成稿已于昨夜子时正式颁布。睛历。
“睛历……睛历……”杨戬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又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写了写,眸中精光一现。
巍峨的雷音寺大雄宝殿外,黑袍匆匆跨出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凤云瑶,“那些老家伙们深知佛祖宠爱你这个高徒,又都恨杨戬,自然附和称快,可是为兄还是觉得这事不妥。你忘了吗,三圣母那件事把我害得多惨?要是真闹这么一出,佛祖肯定更不高兴。”
“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杀死一百个杨戬,爹娘也回不来了,不长眼的老天欠我的童年也回不来了,我对杀杨戬这件事早就没有执念了。师父怎么杀杨戬是师父的事,我只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任性一回。”
黑袍瞧见那张细腻娇媚的小脸上又浮现出森然死寂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向来线条比柱子还粗,近十来天却越来越觉得凤云瑶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反常,这种反常令他日益寝食难安,就好像她从张扬灿烂的明霞变成了日光里故作坚强的泡沫,只消他一眨眼,就永远找不回她了......
……
咔啦一声响,石门开启,杨戬迅速背过手把纸碾了收在袖中。
凤云瑶一个下属也没带,毫不避嫌地轻笑着进来,也不客气,径自在榻上坐了,业务纯熟地开始黄鼠狼给鸡拜年:“二郎真君住得可还习惯?我寻思着过两日佛祖出关你会死得很难看,像真君这般人物,怎么也得在世间留下最后的绚烂不是?因此呢,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真君答不答应。”
杨戬淡淡地瞧着她,“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现在敖寸心在我手上,我说什么真君都得答应,对吧?”凤云瑶嘻嘻一笑,颇有些“敬你三分还真把自己当大爷”的嘲弄意味,“真君和三公主那些蜚言韵事,三界里黑白两道上的朋友都多少听过一点,说来这段孽缘也算众所周知的公案……”
“凤姑娘直说吧,杨戬元神被封,废话听多了容易反胃。”
凤云瑶从善如流地收住,玉体前倾,紧盯着杨戬的表情,“我黑莲宗做主,趁这两日得闲,为二郎真君和三公主操持一场婚事,圆了遗憾,你愿不愿意?”
难为杨戬面上崩得不动如山,额角的青筋却还是抑不住地一连暴起数道——难怪有人要在这节骨眼上送来新天条颁布的消息提醒,那是早得了凤云瑶这个信的。
这件事,且不论是否有敖寸心这个人质夹在中间,只要杨戬能说出一个“不”字,凤云瑶就有办法把这个态度宣扬扭曲得无法收场;而只要杨戬答应了这门婚事,根本不用凤云瑶费什么功夫,他就已经惹上了一身的麻烦——新天条甫一颁布,就出现了天廷命官迎娶黑莲宗“魔女”的奇闻,那三界间质疑新天条正当性的声音岂非就要揭竿而起?如果有人揪着“仙凡通婚放开至神魔通婚”的命题大做文章,完全有可能把风口浪尖上的新天条彻底葬送。
“怎么样啊真君,愿不愿意?”凤云瑶撑着榻沿探头追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真带出了几分异想天开的天真气。
杨戬深不见底的眸子动了动,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冷静下来,不去细思“佛教圣山办婚事”对佛道两家的污蔑折辱含义,倒从这其中敏锐地嗅到一线生机。他正愁于如何与敖寸心单独相处驱除魔息,方才她倒是来过一次,但一来自己身上禁锢未解,二来随时可能被人撞见,很难找到救人的良机。而如果答应下这桩荒唐草率的所谓婚礼,事则生乱,乱则生变,变则有机会化被动为主动。
“贵教还真是古道热肠。”
“不敢当不敢当,真君要是不乐意,我这就去转告娑婆使,让她死了这条心。”
“这是你们娑婆使提出来的?”杨戬怀疑这件事是睛历给凤云瑶献的计,又不好贸然扯上这个人,正好就着话音迂回问道。
“那倒不是,我还没跟她说呢,先跑来问问真君的意思。我知道真君惦记我教这位美人,不惜大老远巴巴地追过来坐牢。真君若想感激,承我一个人的情就是,他人谁会这么善解人意?”
“噢。”杨戬了然地挑了挑眉,看向凤云瑶的含笑目光里透出凛冽冷意,“那先谢过。”
凤云瑶也陪着笑了一下,不敢逼得太紧,怕杨戬随时拿出什么她预料不到的后招,先行以退为进:“真君有什么条件吗?”
杨戬负着一只手站在凤云瑶面前不过三尺远的地方,一身悍然杀气敛都敛不住,“凤姑娘宣扬杨戬和贵教副使的联姻,杨戬管不着,但若从灵鹫山上传出任何一点关于敖寸心姓名出身的消息,我们大不了再玩一次玉石俱焚的赌。”
凤云瑶略一考虑,觉得如果自己曝出这位“魔女”原来就是杨戬前妻,效果反而南辕北辙,当即满口答应。
凤云瑶前脚刚走,石门方孔处就穿来一个压低到有些失真的声音:“这就是个火坑,你想过后果吗?”
杨戬并未对这个陌生的声音产生什么惊讶的反应,反而显出几分熟稔,“愿者上钩。”
“就算是被逼无奈,天廷也不会轻易饶你的。”
“欲得,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