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第12章 十二

十二

“客居他乡终非长久之计，愿你早日回归族人的怀抱。”

那位女士单手抱住孩子，空出右手点了点心口，旋即向北挥去，指向大马士革的方向。目光落下，我注意到她的黑眼睛粲然明亮，像是燃着信仰的烛火。

尔后，她热情地与我谈起了阿尤布王朝的主人萨拉丁，说他对事公正，待人仁义，还是一位虔信之徒。他是“信仰之善”，是真｜主安拉派往人间的代言人，他会将分裂的各方势力重新粘合起来，给阿拉伯世界带来了期盼已久的和平。这位女士还说到了萨拉丁的传奇事迹，说他数次在阿萨辛的刺杀下全身而退，定是得到了真｜主的护佑。“至于那些不义的刺客，”她轻蔑地评价说，“他们死到临头了。”就是在这儿，我猛然警觉起来。

“也就是说，萨拉丁此时是在围剿阿萨辛……”

“只是一个猜想。”我急忙说，“保险起见，明天审问时请再确认一下。”

“不，这应该是真的，萨拉丁不在国内，我隐隐感觉到了。”鲍德温微微低头，露出深思的表情，“军队一路走来，遇到的小股部队都只是防御，很少出城迎战，这预示着……等我们到了大马士革，守城军队应该也会选择坚守不出的战略。”

明白这一点后，前方就是进退两难的困境。如果继续北上，鲍德温就会重复前国王在巴尼亚斯的老路，师老无名，徒围无功。但如果掉头返回，就会再一次错过和对手正面交锋的机会，回去后国内舆论定要偏往消极的方向。

气氛突然变沉重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鲍德温在思考破局之路，我则是在惴惴不安的心情里沉浮。

若是鲍德温此时问我，我定会劝他撤军。恶劣的天气、蔓延的疫病、不断延迟的补给，再加上不知何时会来的敌人……这一切，都有可能在未来导致惨重的伤亡。何况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长期在外征战，目前可替换的医用物资已经不多了。我等了很久，直到他再次开口，却只是吩咐我不要把这些话说与其他人，就让我离开了。

当晚我躺在吊床上辗转反侧，半是因为身体疼痛，半是因为心神不宁。我想那位女士说的不错，穆｜斯｜林世界正处在空前团结的上升期，逐渐对耶路撒冷王国形成包围之势，单从国力来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倘若萨拉丁此番得胜而归，军心大振，正逢我军劳师袭远，士气低落，选择交战定会对我方大为不利。既然如此，鲍德温还在犹豫什么呢？

不对劲，不该这样的。仰躺睡不着，我又翻过去侧躺。我了解鲍德温，他不是那种穷兵黩武的国王。想起雷纳德与拜占庭王室有着一重姻亲关系，前不久也和那边取得了外交联系，我又想到了新的可能，说不定等我们到了大马士革，罗马人的军队就已经在那边等候了呢？到时候两支军队合围，势必就能抗衡萨拉丁的远征大队了。

想到这一层我放心了一些，换个方向准备入睡了。夜间帐篷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的，都掩过了外面的雨声……等等，雨声？

我披衣出去，发现雨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晴朗的夜空呈现出水洗过的深蓝色，半轮月亮端端正正地停在头顶正中。

明天定是个大晴天。

第二天一早自是要拔营出征，天气寒冷，呵气成冰，太阳迟迟未能升起，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我的嘴唇肿得厉害，就没有吃早饭，叫上约瑟夫去收昨天搭在偏僻地段的帐篷，他抱怨了一路。等我们收拾好东西，来到必经之路上等待马车时，却只迎来了一列被释放的朝圣者……十字军大部队走去了相反的方向。

“喂！等等！等等！我们还没上车！”

约瑟夫对着马车拼命挥手，回头看我跑不快，又像抓小鸡一般把我夹起来了，天可怜见，我比他还高一头，两条腿只能无助地在泥地里拖着。等我俩狼狈地爬上马车，坐在一群大兵中间大喘气，就有人问我们耳朵去哪儿了，早饭时明明通知过全军返程嘛。

“我的耳朵离家出走了，兴许是因为没有饭吃吧。”约瑟夫白了我一眼，这才放开了手。

“靴靴。”嘴唇还是很痛，吐字都不清楚，但我看着外面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转起来了。

太好了，我们回家。

雨水一停，行军速度就上来了，加之所有人离家已久，归心似箭，回程只用了去程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平安返回了耶路撒冷。进城前我的心情格外忐忑，因为回程开始不久，后方就传来了萨拉丁班师回朝的消息，且了解到他并没有打下阿萨辛的据点。我担心有人会因此批判鲍德温决策失当，错过战机……唉，都怪我乱传消息。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实属多余。鲍德温骑着白马率军进城时，还是得到了民众热烈的夹道欢迎。与此同时，我还从近侍那里得知，原来回程的决策并非出于战报，而是鹳鸟送来的好消息——西比拉公主怀孕了。

我想起威廉大人对我描述过的场面，想起十五年前鲍德温的洗礼日，年轻的国王，飞驰的骏马，千金一诺，举国为礼……那该是何等的盛况。我想那时的国王定是一头闪亮的金发，大笑起来似是能与太阳争辉。如今那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孩子已经长成，风华正茂，一如当年，曾经有过的历史莫非是要重演？

然而，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圣诞节刚过，蒙费拉的威廉伯爵就病倒了，疾病来势汹汹，竟在开春时节夺去了他的生命。算来，他来到耶路撒冷还不满两年，与西比拉公主结婚也才一年有余，一个正当壮年的人竟然就这么撒手西去，连自己弗将出生的孩子都没能见到，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

三月，天气乍暖还寒，西比拉公主的孩子，那个可怜的遗腹子出生了。婴儿未能足月，生下来时还不到五磅，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

“是个男孩。”阿格尼斯太后抱着小小的襁褓，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疲惫。鲍德温伸出了手，缠满了绷带，微微透出血色的手——他的手指开始溃烂了，伤口已经无法再用骑马的借口来遮掩。我看他原是伸出了双手，到中途又慢慢缩回去一只，一个拥抱就此夭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生硬的手势，示意宗主教前来主持洗礼。

“叫他鲍德温。”他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坚定，这个古老的名字再一次完成了传承，然而此时人们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

国王的病还会好吗？这个孩子会活下来吗？外面的穆｜斯｜林势力虎视眈眈，耶路撒冷的未来又在何方？

此后在愁云笼罩的氛围中过了几个月，王国又一次迎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此番前来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菲利普伯爵，并非受邀而来，而是一位朝圣者。鲍德温亲自出城迎接，足以显出对此人的重视。然而，这位伯爵到访期间，宫廷内部扰动不已，鲍德温想把这个外来者立为王国摄政和军队指挥，这个消息对于本土贵族来说尤为不可接受。雷蒙德大人正因鲍德温亲政后不再倚重他而烦恼，对此自是极力抵制；威廉大人直接把这人批成一个“夸夸其谈的伪君子”，连带对国王都产生了亲信佞臣的质疑；伊贝林家的三兄弟也躁动不已，但不是出于政见上的分歧，而是另外一重因素——菲利普伯爵想把西贝拉公主许配给他名下的封臣，但众所周知，伊贝林家的鲍德温正在热烈追求这位新寡的公主。我处在边缘地带尚且被他们吵得头疼，鲍德温正当风口浪尖的压力可想而知。

十月，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在耶路撒冷高院的集体抗议之下，菲利普伯爵未能取得摄政权，不过，他还是争取到了两支骑士团的支持，得以率领军队前去收复哈玛。至于西比拉公主，她正在亚实基伦抚育幼子，并未被这场风波影响，伊贝林和佛兰德私下里吵归吵，谁也不敢到鲍德温跟前乱舞的——毕竟在基｜督徒的世界里，强迫新寡不到一年的妇女嫁人，是很不道德的，有悖骑士精神。

菲利普伯爵率军而去，我也大松了一口气。他这一走，虽然带走了王国的主力军队，却也平息了持续数月的权力漩涡，如今国内各方势力归于平静，鲍德温也就能好好休息了。

关于“休息”的定义，我和鲍德温之间出现了些许分歧。我认为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就该晒晒太阳散散步，享受片刻的闲暇，他却选择骑上白马带上近卫军，到雅法、阿克一带来回巡视城防——蒙费拉的威廉伯爵过世之后，在南方留有一系列未能修完的防御工事。

十月中旬天气已经很冷了，潮湿阴冷的雨季已然到来。鉴于去年行军时留下的病症，我建议鲍德温不要再冒雨出去，把巡防的事情交代给别人去做，他却说没关系，不觉得辛苦，出去跑动一下就当是锻炼。

“现在还不是躺下休息的时候。”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