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x苏妲己]京华烬雪录 第4章 与他

他的故乡在河北，有一个姐姐，他原本家庭还算不错，祖父曾是清朝的举人，但自从父亲染上鸦片之后，一切都变了。

母亲看清楚了自己的结局，于是借着母族人脉，把幸存的苏妲己送来了北平学习唱戏。

苏妲己本来当时在读书，可钱都被父亲用来买大烟了，只好中断学业。

他觉得，他要是还在读书，一定不会比敖丙差。

“您家里还有人吗？”敖丙记录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认为这是自己写了十张纸抽筋导致的，至少她心里是对自己这么说的。

“或许吧，怎么问这个，你很好奇？”苏妲己不抽烟，一是他的工作不允许，二是他看到那些烟枪就生理性厌恶。

“可以写进去。”敖丙看他一眼又垂眸看纸，神情自然得好像没什么奇怪。

“噢。”苏妲己视线落在墙壁上挂着的《积善之家》书法匾额，“我有一个姐姐，她本来订好了亲事，对方是她的竹马，知根知底，两人大概是两情相悦，但为了有钱抽烟，她被我父亲卖进窑子里去了，那个男人也在等了她的第三年跳河了。”

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犹如乐曲指挥家，中途，他注意到敖丙在仔细记录。

“我去找过我的姐姐，我也有这个闲钱把她从虎狼窝拯救出来，但是……”苏妲己不免惨然一笑，“她说，她离开那里就无法活下去了，她又说，想自己挣钱赎走自己，怕我做什么，就对打手说我要带她私奔，把我给打了出去。”

“……”敖丙只是安静记录，纸上一处的字被晕染了，敖丙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察觉这是眼泪。

“很伤心吗？不必为我伤心。”苏妲己拿出干净的手帕走上前贴心地为敖丙擦泪，“给我说说你的前半生事情，怎么样？”

“抱歉，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敖丙果断拒绝了他。

真不公平。

苏妲己这么想着。

不过也不能说“公平”，自己想留个自传给后人，内容迟早被大家知道，而且对方不过是被自己雇佣而来的。

当时报社还问他是否对代笔有要求，他说谁都好，男女不限，年龄也不限，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抽烟。

于是，敖丙就来了。

有时候，人会感谢自己曾经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因为在未来，它会成为意想不到的善果。

倘若，他当时说的是男性，那么自己会不会就和敖丙错过了呢？

一种突然心生的庆幸占据了苏妲己的大脑。

苏妲己望着敖丙低头疾书的侧脸，钢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墨迹晕染出细小的涟漪。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被父亲烟枪碾碎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如此渴望被人倾听。

墙上“积善之家”的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一记无声的嘲讽。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惊得敖丙手中的笔顿了顿，“我第一次登台唱《贵妃醉酒》，台下喝彩声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掉，可我总觉得，台下坐的全是举着烟枪的面孔。”

敖丙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新的未干的泪痕。

她合上笔记本，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苏先生，或许您唱的不是戏，是千千万万个被烟毒毁掉的家。”

窗外暮色渐浓，槐树影在青砖墙上摇晃，恍惚间，苏妲己仿佛看见姐姐在即将出嫁的前半年期间绣的红盖头，也是这样在风里轻轻颤动。

深夜的北平城飘起细雨，敖丙整理完最后一页文稿，发现苏妲己倚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勾画戏妆。

朱砂在他眼角晕开，映得整个人宛如从戏文中走出来的妖冶魂魄。

“小时候看母亲教姐姐描眉，姐姐熟练之后，就教我，说学好了让我自己给未来的太太画，”他蘸着胭脂轻笑，“哪想到有朝一日，这双手要靠画脸谱谋生。”

敖丙将装订整齐的手稿推过去，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冰凉的手背。

苏妲己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胭脂在纸上洇出一抹猩红：“你说，若我当年拼了命把姐姐带走，她会不会也像你这般，眼里还有光？”

雨声骤然急促，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作响。敖丙抽出被攥住的手，却没有后退：“您姐姐或许早已在绝望里溺毙，只是等了三年才愿意闭眼。”她翻开手稿，那些记录着血泪的文字在烛光下微微发烫，“但您写下来的这些，能让更多人看见深渊。”

苏妲己望着她被烛火映红的脸庞，忽然想起戏台子上的追光灯。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为陌生人的苦难落泪，还有人相信文字能穿透黑暗。

他摘下鬓边水钻发簪，轻轻别在敖丙发间：“就用这个抵一小部分稿费吧，反正戏服首饰，都是吃人血馒头换来的。”

敖丙摸了摸发间的冰凉，忽然笑了。

这笑容像春日里融化的初雪，让满室的压抑瞬间消散：“苏先生，您知道为什么戏曲里的悲剧最动人吗？因为它们让苦难有了形状，让后人能避开同样的深渊。”她将发簪取下，重新插回他鬓边，“这个，留着登台用吧。”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砖黛瓦上。

苏妲己望着敖丙离去回房间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浸透血泪的往事，或许真能在某个年轻姑娘的笔下，化作照亮他人的星火。

他转身看向镜中带泪的戏妆，终于读懂了匾额上“积善”二字的深意——原来救赎不是独自背负黑暗，而是把光分给更多人。

敖丙回到房间的时候，芙蓉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漱的热水。

“谢谢，那盒糕点，不嫌弃的话，您可以拿去吃的。”敖丙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她指的就是桌子上的那盒稻香村。

梳着低马尾，用红绳绑着的芙蓉姑娘端来盆子：“谢谢您，小姐。”

“不客气。”敖丙拿着牙刷，沾上牙粉漱口。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芙蓉看在眼里。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姐呢？

哦，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当然很漂亮！

芙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光追随着敖丙的每一个动作。

她想起自己悲惨的过往，三四岁时被人贩攥着头发，饿得连哭都没了力气。

被苏妲己从人贩手里买走前，她瘦骨嶙峋，又是女娃，于人贩来看并不好卖，最后就剩下她一个没卖出去，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她绝无活路。

但恰好苏妲己路过，看见了要被打死的芙蓉，用很少的钱买下了她。

本来想当徒弟培养的，但嗓子的确是硬伤，她唱不好，就当做杂工养着了。

芙蓉有一双杏眼，她看人都是泪汪汪的，她很巧妙地用这双眼，杜绝了很多脏话累活，这不代表她就不会去做，至少被隐形欺负时，这是一个好手段。

可在敖丙面前，这些手段都变得多余。这位小姐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凝视一朵珍贵的花，不带任何轻蔑或怜悯。

“你姓芙蓉的芙吗？”敖丙洗漱完毕，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芙蓉望着对方澄澈的眼睛，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那些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我没有姓氏，家里叫我贱名，苏哥哥认为不好听，就给我取名芙蓉，他对他买来的孩子都用花朵取名。”

芙蓉不知为什么，突然爆发了倾诉欲，仿佛之前的日子，没人关心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底细是什么。

她就像地面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在戏班，没人给予她目光，也没人想和她说话。

敖丙突然想起，不止是芙蓉，戏班子还有叫水仙的、山茶的，感觉戏班子都是花香味。

芙蓉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了邪恶的念头。

她把自己悲惨的童年生活全都说出来，具体到如何在和人贩子买来的其他孩子手里抢别人不吃的东西，她也把戏班子里隐形欺辱的事说出来，别人怎么把讨厌的、不要的都给她，怎么阴阳怪气她……

那些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就是为了让敖丙这个千金小姐知道，像你这种人家根本体会不了这些！

你比我幸运多了，因此你也没资格……

芙蓉的声音在颤抖中戛然而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盯着敖丙的表情，等着看到意料中的怜悯或嫌恶，可那双凝夜紫的瞳孔里流转的，只有专注聆听的沉静。

烛火在敖丙眼底摇晃，将她的轮廓晕染得愈发温柔：“所以你才像芙蓉花，以柔弱花瓣抵御萧瑟，恰似勇者直面困境的不屈。”她忽然伸手，指尖悬在芙蓉泛红的眼角，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间的红绳上，“能活到现在的你，比我勇敢得多。”

芙蓉的呼吸骤然停滞，积攒的恶意像被雨水浇透的灰烬。

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千金，此刻竟将她比作坚韧的花朵，那些精心准备的刺，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温柔里碎成齑粉。

窗外的梆子声惊起夜枭，她慌忙别开脸，却在转身时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混着敖丙那句“以后难过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在寂静的夜里掀起惊涛骇浪。

“百花齐放，那样真的漂亮。”敖丙感慨，她想起了M国某处的百花园。

“您觉得花朵都很好看？”芙蓉听惯了客人说花朵是供人赏玩的东西，敖丙的夸赞，让她心生激动。

“花朵就是很好看啊。”敖丙的衣服只有衬衫和黑色长裙，她的睡裙都是棉质素雅的。

她当着芙蓉的面脱衣，第一次芙蓉还很害羞的背过身，现在，她已经波澜不惊了。

那样的态度，就像是人饿了就得吃饭，困了便要合眼，自然得如同四季更迭。

敖丙裹上睡袍时，芙蓉忽然轻声说：“您眼里的花，和苏先生戏服上的刺绣花，好像都在发光。”

窗外月光漫过窗棂，在两人脚下铺出银白的河，那些被烟毒侵蚀的岁月、被命运碾碎的叹息，都在这静谧的夜里，悄然化作了等待破土的种子。

“我也洗漱好了，小姐，我回房休息。”芙蓉开口道。

“嗯，晚安。”

芙蓉抱着铜盆往自己屋里走，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花影。

她想起白天在后院撞见的一幕——敖丙站在后台，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信纸边角还沾着墨渍，然而卢玉琮却在埋怨敖丙这不好那不好。

“装模作样，芙蓉你记住这男的面容，这种把怒火随意撒在无缘无故的女人身上的，不见得他是什么君子，小班常客，还自认为是风流倜傥。”

当时苏哥哥这么骂那个男人的。

“放着这样好的敖小姐不看……”芙蓉把铜盆重重搁在桌上，木桌发出闷响。

她蜷在窄窄的床榻上，盯着梁上晃动的蛛网发呆。

敖丙会在教她认字时，把桂花糕掰成小块喂进她嘴里；会在她被杂役刁难时，用钢笔尖轻轻叩着账本，三言两语便让对方红着脸溜走。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她觉得那个男人眼光不好，性格不好，品德不好。

什么都不好。

她裹着被子蜷缩身体。

敖小姐会嫁给他吗？不要，不要嫁给那样的人……

真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大，真希望自己是男儿身，真希望自己嗓子是适合唱戏的，这样，她就能保护敖小姐了。

芙蓉的眼眶堆积泪水。

为什么会对认识几天的人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呢？

芙蓉说不清，心动于对方对自己的尊重，还是心动自己开口说什么，对方都会接话，并且像个长辈贴心地做出解答。

夜深了，芙蓉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她终于明白，这份情感早已超越了“主仆”间的敬意，而是一种渴望靠近、渴望被看见的眷恋。

她觉得敖丙就是顶好顶好的人，好到，她希望能一直陪着……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