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无碍心与杰奎琳 第3章 03

阿姨炖了牛肉萝卜汤，汤很好喝。最近安娜变得稍微有点多事，叫阿姨别再弄那些单调的花样——几碟小菜加粥当早餐。安娜让她变着花样弄，最近的早餐变成拿铁和点心，贝果和果酱，时令蔬菜沙拉，今天端上来两份蒜味意面时，崔智训简直哭笑不得，对着安娜说：“不是，李安娜，我发现你最近有点异想天开啊？大早上不吃韩餐，天天弄这些洋食，是什么意思？”安娜平静地说：“有时候也该换换口味。总是韩食，我已经吃腻了。”

他笑了一下：“行吧。”她说：“你心情很好吗？又抓到谁的把柄了。”他故作叹气地说：“有个自称正经人的被我拉下马了。”她没有犹豫，把手机屏幕推过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你得做好准备才行。”崔智训把她手机屏幕的文件放大细看，那一串名单金额，马上问：“这是什么？你的暗杀名单吗？”那又不可能是辛德勒的名单，她忍不住想。

安娜平缓地说：“2016年，我开始和这些夫人们积极见面时，大概收取了30亿的现金，你得做好贿｜赂丑闻的准备。”他的眼睛里马上冒出火气与怒色：“不是，你弄这么多钱干嘛，是缺钱去赌博吗？存心要和我作对？30亿？是缺你的钱用还是少你的钱了，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安娜靠在椅背上，说：“我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当时耶鲁校友会的信寄到了李贤珠家里，她发现了端倪，找到我，说如果不给她30亿，就把我告上法庭。我只能到处奔走，东拼西凑，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夫人们身上。在我收集齐全前，你就提前行动了。”崔智训烦躁地用手捋头发：“阿西，你怎么就不早点找我？一出这样的事，你就该马上告诉我，我能任她这么勒索？非要拖到那个疯女人亲自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拖拖拉拉的，你也给我捅出了这样的篓子。”

她略带讽刺地说：“我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能处理这件事，而不是把我一脚踢开？”他直视她的眼睛：“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我肯定是优先保你，到了我们这个地步，就是深度捆绑了。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不要自己忙着行动了，你看看这是什么篓子，30亿，哇，看不出，你有这样的胆量啊？悄无声息地就做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下不为例，这个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我毕竟是你老公，别遇事兜在心里不说出来。”半天，他又回过神似地说：“这是民才的事情的报酬？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进步了，我们家李安娜。”她默不作声。

他说的话，似乎很可靠，也很有作为丈夫的大男子主义的责任感，但是安娜完全知道他这样的理由，他们两个的形象已经在大众面前深度捆绑了，国民对她的关注甚至超过对他本人的关注，她的发型、穿搭、口红，都能引起很大的风潮，他得费时费力地维护妻子的形象，以防自己的形象受损。安娜不禁感觉到，并不是他做得好，而是自己抓住了机会，从来表现得好，才获得了这样不会被踢下船的待遇，要是感到温暖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寒噤噤的利益关系，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你现在算是找到方向了，比之前更明确，”崔智训颇有意味地说，“就像我，自从崔明训点醒我之后，我在这条路上，越来越自得其乐。要找到乐趣，人生才有意思，找到一个恒久的目标是最重要的事。我发现你终于变积极了，在维护你自己的形象上，找到目标了是吗？”那话其实并没有错，比起宝拉口中贫穷的，母亲是聋哑人的白马西服店家的李诱墨，她越来越热衷于维护现在无瑕的身份，美丽、富裕、学识、良善集于一身的李安娜，她的心思越来越多花在维护这一身份上面了。安娜的手指插进右边厚密的头发，仍旧没有说什么，崔智训却笑了起来：“现在我们的劲能使到一处去了。”他其实对她之前不太积极于政｜治的事很不满意，但是现在除掉李贤珠和韩智媛之后，她的表现变好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了后患，反而放开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事。

保姆追着民才满屋子的喂饭，崔智训看了就心烦，不悦地说：“这孩子看了就烦，这么大了，吃顿饭要人追着满屋子的喂，有这个样子的吗？还不如继续在美国，丢在眼前惹人心烦。”他杀害了林秀妍，却留下了流着他血液的儿子的命，却又在与孩子相处时，对他身上的缺陷难以忍受，要说他有多爱孩子，那完全是笑话。安娜看得出来，他已经厌烦了这个孩子，但是眼前的情况不得不把孩子先放在膝下应急处理才行。现在的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大家都不得不忍耐才行，就连安娜都得做出让步，她已经提出几次，想抽出时间回江原道，去看荷娜疗养院里的母亲，但是崔智训安抚性地揽着她：“现在这个情况，你不是也知道吗？不要节外生枝了，等到事情过去，你再去看。你不放心的话，我叫赵秘书过去看。”她无助地接到电话，一次又一次，护士说：“尹洪珠女士说很想你，有空的话，请过来看看她吧。”电话那端，一次都没传来过母亲的声音，就像她转学到西原女高后，在路上投硬币打电话往家中，一次都没听到过母亲的声音，从小到大不止一次那么想过，要是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就好了。

崔民才这孩子的事情果然在竞选舆论战中最早爆发，点燃了论坛与新闻版面，市长候选人崔智训另有私生子这样的噱头标题旁配着图片，崔智训和她的人像中间有一个漆黑打着问号的小人相，等人们点进去探究，文末还对他们夫妻人前的良好感情作出质疑，崔智训并不是吃素的，另一位候选人也不断地被爆出贪腐、造假等丑闻，紧接着……实际上安娜还缓了一口气，下一个点燃论坛的并不是“学历造假”这么大的标题，而是她学位论文代笔问题。赵秘书接她去选举大本营，走进办公室里，崔智训用眼神看着她，挺温和地问：“吓坏了吧？”语气很关切，像一个真正关怀妻子的丈夫。她手揣在大衣里，看到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攥紧了，她说：“我还好。论文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你有应对策略吗？”

“亚历克斯怀特，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已经找到人了。”崔智训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郑秘书，郑秘书马上低头道：“论文代写是虚伪事实，是为了让候补产生污点，捏造的毫无根据的传闻，我都确认好了，还好纽约快到早上了，亚历克斯怀特三小时之后会亲自接受采访，会说您不是代写，是学习伙伴，明早八点就会在新闻播出，以上。”崔智训又瞥了他一眼，并不带感情地说：“辛苦你了。”郑秘书又继续说：“教授肯定很为此伤心，希望不要再为此费心。”他的颠倒黑白，冠冕堂皇，令安娜感到一阵荒唐，大家分明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却要为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把它圆过来。

崔智训听了这话，也情不自禁地笑着，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郑秘书马上离开了。崔智训站起身来，把烟叼在嘴里，试图掏出打火机，其实她是很讨厌他在室内抽烟的，但是从未说出来过，是没有勇气吗，还是懒得说，只有自己才知道。崔智训说：“现在你知道我的策略了吧，还有，明天下午，《辅国日报》那边的记者我已经约好了，把这次的事情和民才的事情一并解释了吧，到时候和民才一起拍的牵手进出的照片同时释出，我相信你做得好的，能好好做吧，我们家忠武路？”她觉得最后几个字尤其刺耳，但还是用沉默答应了。坐在选举大本营的办公室里，她还是问了问题：“那个代笔写手，应该是在国外吧，你怎么找得那么快？”

他抽着烟，又哼笑了：“我能是现找的吗？早在那个疯女人打电话之前，我就着手开始查人了。我知道的时间远比你想象得早，也知道的远比你想象得多。”她身上其实全是寒意，李诱墨人生中那薄薄一张履历，籍贯出生，父母经历，哪里人，交往过哪些朋友，在哪里上过学，他没有什么不知道，甚至李贤珠的事，她国外如何，论文代笔的事情他都早早查到，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炸弹引爆，他再来补救。崔智训靠在沙发上，头伸向她，把烟取出来：“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不该夸夸我吗？”

她的视线正对着办公室里贴着的选举大字报，然后缓慢地转过头去：“谢谢你，你做得很好。”他突然显得很惊讶似的，好像没料到她真的会说，他错愕了一秒，然后哈哈哈哈地笑了，随即像笑得缓不过来那样说：“我发现你有时候真是有意思啊？还是跟你这种人有意思，总是能抓住机会，理解每个时机的意义。哎，让我们夫妇携手共进吧。”他坐过来，用有烟味的嘴唇亲吻了她的脸颊，她觉得很抵触，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他说：“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唉，活那么大，除了明训，你这么志同道合的人也是难有了。说不定我们走到最后会越来越有真情，林秀妍是个笨女人，爱那种人，可是很难的，但是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我简直会怀有敬意地去爱。”

她在心里嗤之以鼻，但是什么表情都没做出。相信某个男人，相信爱情是最愚蠢最不可靠的事。她仍旧记得一切，仍旧记得鸿才女高音乐老师那辆红色轿车，绿色的车牌号，号码是2705，到现在她都记得如此清晰，简直有一种残忍的清楚。他会来伊德兰济画室门口接她，一路送她回家，在车里吻她好像用情至深，看她回家一路仍留恋不舍，不肯开车走，温馨时在仓库准备好午餐，等她来吃，此后17年，她再也不肯吃糖醋肉，因为那甜蜜的味道被他巧言令色的嘴脏污，也记得他在校领导面前声泪俱下的道歉，色厉内荏地吼她，是她先接近我的，我应该拒绝的，很抱歉。最后结局是她清晨出逃，离开洪川时妈妈一路走着，带着哭泣的样子看着车里的她，她都没看妈妈，只沉浸在自己失败的初恋世界里。她也记得和姜在浩感情至深时，他提议一起去外国留学，毕业后就结婚，她上语言学校他留学，一切都商议得那么好，她觉得倘若能跟着在浩到美国，一切都会截然不同，全新的路在脚下展开，结果是他父亲翻遍教科室，他得知真相时再也没接她一个电话，父亲李尚浩为了资助她美国留学，被榨干至死，癌症也不肯告诉她，她翻阅父亲的账本，那一笔笔为她的付出，那夺目的蓝笔，好像永远在戳刺着她的心。相信别人，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以为爱情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是最愚蠢的事，看看林秀妍的下场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穿着打扮特别用心，安娜外出有一套自己的穿衣策略，当需要煽情或者感情共鸣时，她会穿洁白的套装，戴珍珠耳饰，显得特别纯洁，从衣服的雪白给人心灵良善的错觉。她在镜头前总是表现得非常好，世间奖学金基金会成立那天发挥得也是这样好，崔智训都连连赞叹过：“这个节点成立公益性质的奖学金基金会，还讲得这么煽情，大家肯定又要说我在犯规了。”她现在也在镜头面前，穿着端庄，用略微沉郁的表情说：“论文的谣言和诽谤，我都可以忍受，真相会自动浮出水面，我好像没有理由去辩驳。但是……我没法接受，一个生了病的孩子，被如此放到公众面前，受到这样的攻击与伤害。我们夫妇不在意大众对于孩子生母的臆测与谣言，也不考虑用法律手段应对韩光日报……希望选民看到我们夫妇的真心。”她的眼睛在谈及孩子的那一刻蓄满了悲伤，当她注意到记者完全被自己的话语吸引入了神，她从这眼神中再次确认到，自己的“演讲”成功了。

崔智训的团队效率很高。很快的速度，安娜牵着民才小小的手上下楼，在超市里出行的照片出现在新闻上，证实候选人夫人一直照顾着这个有缺陷的孩子，配文大概在说他们之间有胜似亲生母子的关系，孩子虽然在很小的年纪失去了母亲，作为代替，李教授始终给予他关爱与照顾……亚历克斯怀特的澄清视频也很快在新闻中播出。李安娜本来就在边缘人士那里获有很高的好感，崔民才的事情再次为她拉取了关注度与好感度——李教授身体力行，亲自照顾着一名自闭症儿童。善良且容易相信别人的民众对她怀有的好感变得更高，尽管那之中仍旧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非议。“李安娜教授”在采访视频里的脸蛋是如此无懈可击，悲伤，严肃，纯善……她一直如此用心的打造着自己的人物形象，“安娜”是她的复活，她的重生，对于这第二次的生命，她不会再做傻事错事，她尽了一切可能维护身份的完美性，不允许“她”在大众眼中有丝毫坍塌。

她记得自己去贤珠家，试穿她的高跟鞋，她的鞋，刚好合脚，她的身份，刚好合身，她的一切简直像为她量身打造那样合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偷取了她的人生。现在，安娜意识到她和凯瑟琳夫人有同一种病，菲利普斯上校曾激烈地斥责她：“你为什么要假装成戴安娜王妃的亲戚？你有妄想症，凯瑟琳！”凯瑟琳夫人用一种平静的歇斯底里说：“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瞧不起。”人们这一生就是为了不被别人瞧不起而活的，选择的衣服，选择的一切，都是为了说明这点。

韩智媛学姐曾坦言过羡慕她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生？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人生？直到最后还在吸食着父母白马西服店拆迁款，靠它租下可以看到景福宫一角公寓的人生？教出了考上耶鲁的学生，自己其实还是高中学历的人生？穿着VERA WANG的米卡多丝绸婚纱，在华贵礼堂里宴请百位宾客的人生？租借着角色代理公司里得体父母的人生？在江南区的公寓里单件家具超千万韩元的人生？在高级餐厅一顿饭吃出64万元的人生？到底想不想要一样东西，直到得到了之后才知道，但是难道没有哪怕一刻……哪怕是一秒，2011年在烤肉店，看到宝拉，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餐厅里忙得抽不出身来，那一瞬间，难道没有庆幸过吗——幸好我走的不是这么一条路，幸好我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选择了另一种人生。这条路得走到最后，才知道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