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论概念》预告片上线得悄无声息,又仿佛在一瞬间席卷了相关的小圈子。
纪遥没有刻意去关注。她正对着一锅翻滚的面条,小心翼翼地卧进去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又豪横地挖了一大勺牛肉酱拌进去,算是给自己顺利完成前期工作的稿费。
直到放在料理台一旁的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嗡嗡作响地弹出微博特别关注和粉丝群的提示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概是《宿命论概念》的预告发布了。
她关掉灶火,放下筷子,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广播剧软件图标。
果然,已经上线了,封面插图很美,还特意加了“俞离/岁璟”,“安渝/幸病雾”,“配音导演-宋清野”。
氛围感十足。她点了播放。
先是几秒空灵的背景音乐,随即,她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是俞离的声音,流淌出来: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更多时候,我们活在这个无数规则构成的世界里,挣扎求存。”
紧接着,幸病雾饰演的“安渝”的声音切入:
“哦?那俞小姐觉得,我是黑,还是白?”
预告将两个主角之间那种微妙的吸引试探与张力展现得淋漓尽致。音乐与音效的配合也恰到好处,烘托出整个故事的背景。
纪遥默默听完,即便是她自己演绎的,成品也生出一种触动心弦的力量。
她点开评论区,大多是在夸赞配音贴合,氛围感强,期待正剧。
「岁璟老师的声音太好听了ww!那种劲儿拿捏得死死的!」
「幸病雾配的安渝好蛊,慵懒御姐音我喊妈妈!」
「配音导演是谁?有点东西啊,整体把控太精准了。」
「宋清野导演?是不是之前导过《透底》那个?大神。」
「只有我注意到制作名单里编剧也是宋清野吗?才女啊!」
纪遥的目光在那些提及宋清野的评论上停留片刻,然后退出了软件。
她按捺住了去搜索宋清野微博看看她是否有转发的冲动,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她对自己说。
这只是一次成功的商业合作,仅此而已。
然而,工作的涟漪却不会因此停止。
预告片带来的热度,首先体现在了她的工作号上。
粉丝数有了更大的增长,私信里多了很多表达喜爱的留言,甚至有两个新的商配合作询价找了上来。
纪遥一一礼貌回复。似乎预告广播剧,只是她履历上新增的,闪着微光的一笔,与屏幕那端名字紧挨着另一个名字,并无关联。
但有些关联,并非她单方面忽略就能切断。
几天后,纪遥看到了制片人的私信,通知她准备开始录制《宿命论概念》第一季的正剧内容。
录制周期比预想的要紧凑,几乎是立刻就要进入状态。
好急,咋这么急。这是急急国王吧。
第一次录制正片。依旧是那个专业的录音棚,只是这次需要完成的剧本厚度,昭示着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纪遥到的时候,宋清野已经在控制室里,正和编剧低声讨论着分镜脚本。看到纪遥进来,宋清野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投入到讨论中。
幸病雾稍晚一些到,她依旧是一副慵懒随性的样子,但眼神在掠过控制室里专注工作的宋清野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
录制开始。
正剧的难度与预告片不可同日而语。另加上原著是无限流题材,会难一些。
大量的独白,复杂的转折,以及与对手演员之间需要配合的节奏,似乎都很难。
宋清野的要求比之前更为严苛。
“停。”耳机里传来她声音,“岁璟,第三行,‘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是‘算了’。看好剧本。”
“幸老师,你接话的间隙快了,节奏错了。”
“整体拖了,重来。”
她像最严苛的老师,捕捉着每一点不和谐的画面。控制室内的气压有些低,制片人都收敛了笑容,专注地看着棚内。
纪遥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
她不能被宋清野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影响,这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做好。
她反复揣摩角色的台词,调动起所有的专业素养,努力去达到宋清野那近乎变态的水准。
幸病雾似乎适应良好,她偶尔会在录制闲下来时,对着玻璃那头的宋清野挑一下眉,换来宋清野平静的注视和一句“继续”。
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当宋清野终于说出:“上午先到这里,休息一小时”时,棚内的纪遥和幸病雾都松了口气。
纪遥走出录音棚,感觉大脑都有些缺氧。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自己因为在空调下而发红的脸,和因为长时间戴耳机而微微发红的耳朵。
头有点隐隐作痛,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紧捏着,发紧。
纪遥想起以前,仅仅是熬夜码字,宋清野都会皱眉,不由分说地没收她的咖啡,塞给她温热的牛奶,指尖按上她的太阳穴。
那些细碎的,曾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关切,如今清晰地回响起来,却带着讽刺的意味。
可这次,连着下次,下下次,也再不会有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更淡的微笑。
讨厌,好想她。
不仅仅只是她在我面前就能解决的思念。
纪遥想着,缓了缓,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出去。
回到休息区,她拿出自己带的保温杯喝水。
宋清野和编剧、后期还在控制室里讨论着什么,似乎没有休息的打算。幸病雾则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制片人买的外卖送到了,招呼大家吃饭。纪遥没什么胃口,拿了个三明治,走到窗边慢慢嚼着。
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像她此刻的心情,被工作和压力填满,透不过气。
这种被包裹的感觉,并不全然陌生。
在她和宋清野关系的后期,当她察觉到宋清野那不着痕迹的疏离和日渐减少的耐心时,类似的窒息也曾如影随形。
只是那时,她还能在深夜蜷缩在对方怀里,汲取一点温暖,讨要一个安慰的吻。
而现在,连这点奢望都成了笑话,成了她触不可及的愿望。
她告诉自己,必须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内心戏。
宋清野是导演,她是演员,仅此而已。那些过往,早该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就彻底埋葬。现在的每一次动摇,都是对过去那个决绝的自己的背叛。
可明明是自己先放的手,明明是自己斩断了所有回头路,此刻却像个小偷一样,窥视着别人可能拥有的,自己曾经弃若敝履的亲近。
“压力很大?你眼睛都红了。”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纪遥转头,是幸病雾。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罐咖啡,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还好。可能是刚刚凉水凉到了吧。”纪遥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她否定自己哭过的事实。
幸病雾轻笑一声,打开易拉罐抿一口咖啡:“宋导在工作时是出了名的严格,不过,她从不吝啬给有实力的演员机会。”
“尤其是,能传达出她想表达的角色内在灵魂的演员。”
纪遥拿着三明治的手微微一顿。她想起评论区有人说,宋清野也是这部剧的编剧之一。
“剧本是宋导写的?”她状似随意地问。
“部分核心剧情是她写的。”幸病雾看向控制室的方向,“一个编剧负责整体框架和情感线,宋导负责将文字转化为更适合声音呈现的更加戏剧性。
她们是老搭档了。”
原来如此。纪遥垂下眼帘。所以宋清野对角色理解如此深刻,要求如此精确,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导演,更因为她是创造者之一。
那么,她选中自己来演绎“俞离”,究竟是因为原作者榆烛的推荐,还是因为她自己也认为……自己适合?
但是连宋清野都有老搭档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宋清野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一切,而自己只能被迫同其他信徒一起匍匐却永远不能再触碰。
早知道就不分开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纪遥强行压了下去。不要自作多情,她提醒自己:
这纯粹是商业行为。
下午的录制依旧紧张。有一场情绪爆发戏,纪遥反复录了七八条,才勉强达到宋清野的要求。当她终于听到耳机里传来一声“过”时,几乎有种虚脱的感觉。
“今天辛苦了。”宋清野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收工。”
要是她再不收工,纪遥得报复性地把嗓子消耗坏了。
众人开始收拾东西。纪遥感觉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只想尽快回家,把自己埋进床里,一辈子也不醒来。
她独自走出录音棚大楼。
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将她从棚内的闷热中唤醒。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着幸病雾那句轻飘飘的“她们是老搭档了”。
老搭档。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口,不致命,却持续地散发着痛,连带周围的皮肤泛红起来。
这痛提醒她一个她一直试图忽略的事实:在她缺席的这些年里,宋清野的生活依旧在稳步向前。事业有成,有了新的、可以并肩作战的合作伙伴,拥有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崭新的社交与工作圈子。
而她呢?
她离开了那座充满回忆的城市,切断了过去大部分的联系。像一只受伤的狐狸,蜷缩在陌生的角落,用一个新的名字和一份不需要露脸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舔舐伤口,再用可怜兮兮的表情误导讨好别人。
她以为自己的心理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任何关于宋清野的消息。
可当“老搭档”这个词,连同宋清野在工作中那无可指摘,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疏离的形象一起砸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平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过去式”的身份。
可当现实将“现在进行时”的宋清野推到面前,她才真切地体会到那种被排除在外的,失落和嫉妒。
是的,嫉妒。
她嫉妒那个能与宋清野并肩讨论剧本,分享创作的编剧。
嫉妒那些她不曾参与的,属于宋清野的日常和成就。
甚至嫉妒幸病雾那种似乎对宋清野的过往和现在都了然于胸的且游刃有余的态度。
这种情绪让她感到羞耻,又无法抑制。
宋清野是否也透过那些声音,看穿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下,那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汇入涌向站台的人流。
等车时,纪遥低头,从随身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查看接下来的日程。屏幕解锁,一条来自微信分身的新消息提示赫然映入眼帘。
发信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她备注为“配音导演song”的账号。
时间显示,是两分钟前,就在她刚走出控制室之后。
消息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纪遥的平静生活。
配音导演song:「你以前写的东西,还有存稿么?」
纪遥的脚步突然钉在原地,周遭车流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以前写的东西……
那宋清野怎么会知道她用这个私人号?这个与“岁璟”毫无关联的、承载着她所有过去的号?
她加这个号,难道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叙旧”或“放不下”还有“手滑加错了?”
而是……为了这个?
隔着手机屏幕,纪遥仿佛能看见控制室里,宋清野在发出这条信息时,脸上的表情。
她看见了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清野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