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镇赵家,临县玉溪王家,郑家,还有青州通判大人家的千金......呵,有意思,请了一堆高门大户,却又搭上谢家这两个丫头,莫非这位崔小姐是想学古人礼贤下士,博个美名?”
暮色刚漫过墙头,正院里的灯笼便亮了。
细碎的光透过纸罩漏出来,和未褪尽的天光缠在一起,把屋子里的人影映得半明半暗。
萧兰娘执笔站在书案前,她面前的宣纸上画着荷塘一角,其中五柄荷叶亭亭如盖。
然而此时笔触下的荷花却呈现出一种异常艳丽浓郁的红色,在昏黄烛灯下显得越发刺目怪异。
被派去崔家的两个丫鬟立在下首,已将今日宴上详情一一回禀给萧兰娘。
当听到崔家请的人,萧兰娘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崔夫人之前还未病重时,那几家便是崔氏往来最多的人家。可与此同时,便更显得崔家请了谢家有些突兀。
若说谢渊是走了好运道攀上崔县令,可那绝大部分也是因为谢家的财力,怎么这位从汴京来的崔小姐,竟与崔夫人之前的做派不同?要知道崔夫人先前,可对自己并不热络......
萧兰娘放下手中画笔,转身看向下首垂着头的两个丫鬟,沉如静潭的眼中藏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意味。
“你们今日去崔家,可有被人为难?”
两个丫鬟闻言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后回道:“崔小姐为人随和,且待客十分周到,并无为难。而且……”丫鬟细细回想,有些犹豫。
“说下去。”萧兰娘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如细针般落在回话的丫鬟身上。
“奴婢觉得,崔小姐好像......挺喜欢六小姐的,不像是让两位小姐去当陪衬的模样。今日宴上来的客人,大多与崔小姐年纪相当,六小姐年纪最小,又正是心性跳脱贪玩的时候,虽然老夫人走前对两位小姐言辞告诫过,但奴婢怕六小姐在宴上闹出事来,刚到那会儿便将人看紧了些。”
丫鬟觉得自己只是在遵循少夫人和老夫人的嘱咐,毕竟谢婉云只是个半大孩子,平时又古灵精怪的,去到这种场合,得看严些才能放心,免得闹出什么笑话。
所以谢婉云一到地方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走路要被人提醒,吃东西要被人看着,甚至连话也不能多说,否则丫鬟就会搬出谢老夫人的话来压制她。
谢婉云虽然顽皮,可她也知道上门做客的分寸,加上本就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祖母有些犯怵,丫鬟还时不时恐吓她几句,没一会儿人就闷闷不乐起来。
“也不知崔小姐是如何察觉的,随后便将六小姐喊到身边,还使唤底下人不让奴婢近前。奴婢远远瞧着,崔小姐不顾身份,竟陪六小姐玩了好几回胡敲,随后又送了六小姐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风筝,两人年岁相差近一倍,临走时竟拉着手依依惜别,很是亲近。”
丫鬟又说起谢婉贞因太过腼腆,且是席间唯一的商户出身,难免有人说话会不客气。可见崔若茀对谢婉贞多有维护,也不敢再阴阳怪气的了。
萧兰娘静静听着,眸底沉凝,脑中的思量正翻来覆去,她直觉自己好似错过了些什么,可随着门外隐隐传来声声急切雀跃的呼唤,她波澜不惊的面容随即挂上了丝柔软笑意,房中的压抑也随之消散。
“母亲——”
“母亲,孩儿回来了!”
谢集英与萧兰娘前段时日的争吵吓坏了谢朝,以至于他好长一段时日都不愿出门。
萧兰娘心疼坏了,每日将小儿带在身边宽慰,今日才让他回书塾去。
谢朝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下学便又溜到街上玩痛快了才肯回家。
谢集英之前一直忙着操心谢渊,也是有意冷一冷萧兰娘,这才对谢朝不管不顾。
如今谢渊住在书院,前院也没了之前人来人往的热闹,谢老夫人和谢集英要留他用饭,谢朝却还记着之前家里所有人围着谢渊转的场景,没一会儿便扭头往他母亲的院子跑,叫都叫不停。
他一进门便娇气地赖在萧兰娘怀中嘟囔:“他们只喜欢谢婉云和她哥哥,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跟他们用饭呢,我回来陪母亲......”
萧兰娘指尖微僵,指腹按在谢朝柔软发顶,力道藏着不易察的紧绷。
她强压下眼底暗芒,喉间溢出温软笑意道:“胡说什么,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们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谢朝哼哼两声,瓮声瓮气地接着道:“我又没说错,我都听到了!曾祖母院里的人说,那人得了县令青睐,就连那位崔公子都隔三差五地送帖子来请他,简直比父亲当年还风光。今天谢婉云从崔家回来,抱着个顶威风的老虎风筝,说是崔小姐送的,喜欢得不得了。曾祖母说她既然得崔小姐喜欢,日后便要常与人家来玩走动。还说要留我用饭,结果曾祖母只顾着跟谢婉云说话......”
萧兰娘指尖微僵,按在谢朝发顶的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两分。
之前她被谢家求助崔氏一事差点气昏了头,还以为崔明远突然和谢渊往来,是谢家私下又做了什么,这才让这位眼高于顶的世家公子屈尊降贵。
而这位崔小姐一直住在汴京,是因为其母病重才来的太康,办个荷风宴结识几个朋友很正常。可即便谢家送了崔氏什么好处,也不至于让这兄妹俩同时抬举谢家,除非……
萧兰娘猛地抬头,脑中几个散落的线头仿佛瞬间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穿起。
除非他们图谋的,不是一时的钱财打点,而是更长远的——
人。
......
谢婉云吃得肚子溜圆,拿着她今日收到的老虎风筝,快活地从大房门里跑出来,就见谢濂和柳氏已在门外翘首以盼。
今日夫妻俩本想早早去谢老夫人院子里等女儿回来,可午时柳家那头突然让闲汉过来传话,说岳母曹氏不小心跌了一跤撞到头晕过去,夫妻俩顿时将女儿抛到九霄云外,提着心赶到岳家去了。
柳氏和谢濂在医馆守了大半日,等曹氏醒来后又跟着回柳家亲力亲为,端茶奉水地伺候,一日下来两人形容狼狈,一身脏污,出了柳家才想起女儿还没接走。
二人匆匆赶回到大房门口,都没来及收拾身上的脏污,所以不敢往谢老夫人跟前凑,只能差人进去跟谢老夫人告罪,再将谢婉云叫出来。
谢婉云兴冲冲往谢濂的方向扑去,却被一股又酸又臭的古怪味道给熏得后退大半步。
“爹,你是掉茅坑里了?咋这么臭啊......”
谢濂在外奔波了一日,本就一身臭汗,偏偏累得头眼昏花,临走时一个没站稳撞上了柳家人放在墙角,没来得及拿走的堆肥木桶,却担心女儿没将身上的狼藉收拾。
这会儿听到这小没良心的孩子嫌他,谢濂没好气道:“小姑娘家说话也不注意些,什么茅坑不茅坑的,这几日不是在你嫂子那儿学了几日规矩,怎么也不见成效,难道你今日去赴宴也是这般口无遮拦的?”
谢婉云捂着鼻子,笑嘻嘻地凑到柳氏身边,听母亲说外祖母摔伤了,她又急又慌,也顾不上嫌亲爹臭了,忙拉着两人追问起曹氏的状况。
“现下是没事了,明日再带你去看她,你可要乖乖的,不准去闹外祖母,可知道?”
谢婉云连连保证,又跟父母说起她今日去做客就乖得很,还得了好多好多礼物。
“这个老虎风筝崔姐姐说她是从汴京带来的,本来是想送给她的侄子,可因为太像真的,她的小侄子吓得直哭,不愿意要呢。我说我喜欢老虎,她就送给我了!”
谢婉云开始滔滔不绝地跟父母说起她今日见到的市面。
“崔姐姐家的院子有这么......大!人也好多,乌泱泱地,光是伺候她的丫鬟,都有四五个呢!她家还有个园子,可以打捶丸!”
“我一进去,差点看花了眼!”
“而且崔姐姐可温柔了,说话轻声细语地,长得还特别好看,像仙女一样!”
“崔姐姐家里好吃的特别多,好多我听都没听过!有一道莲房鱼包,说是用鳜鱼塞到莲蓬里蒸的,特别鲜特别好吃!放在莲花里端上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拿来摆设的,差点闹了笑话,好在我聪明,看到别人吃了才动筷!”
“哥哥最喜欢吃鱼了,我本来还想琢磨下做法,回来让杨妈妈试试看,谁知崔姐姐知道了,就叫来厨娘口述,她亲自写了做法给我,娘你瞧,她写得可仔细了,杨妈妈看了一定能做出来!”
谢婉云掏出腰间荷包里的纸条,只见上头秀气典雅的字迹写着那道莲房鱼包的做法,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这字迹主人的蕙质兰心,更不提谢婉云还在滔滔不绝地夸奖这位崔小姐。
谢濂和柳氏闻言对视一眼,顿时大松了口气,听着这皮猴今日应该没闯祸。
至于其它的,夫妻俩只当孩子夸大其词,人家也就客气客气,哪里就像她说的那样,当她亲妹妹一般关怀备至了。
不过说到儿子,夫妻俩想起他跟东林那孩子也在书院住十来日了。
对于他读书这事,谢濂和柳氏向来郑重其事,绝不会拿旁的事情去打扰他。
所以即便担心谢婉云在宴席上得罪人,会给谢渊惹来什么麻烦,夫妻俩也没敢去书院打扰谢渊读书,只能拉着谢婉云耳提面命。
可他外祖母今日摔伤了,做小辈的不露面可说不过去,谢濂和柳氏当即决定明日就去书院叫人回来一趟,顺便也跟他说声婉云受邀去了县衙的事。
这可都要多亏了他,不然他们这一家子,哪里能收到县令家小姐的帖子!
谢濂夫妻俩听着女儿的童言稚语,感受到她今日的快活,既觉得骄傲,也十分想念好些日子不见的儿子。
而才在山里过了十几天清净日子的谢渊如何能想到,即便他不露面,崔家却已通过谢婉云将他打听地一干二净,甚至连家里父母和妹妹的脾性都摸得彻彻底底。
崔明远原先被谢渊接二连三下了几回面子,对此人颇有微词。
可却架不住崔若茀铁了心似的,瞧着竟真看上了这人,以至于后来他再想让她多相看几个青年才俊,崔若茀都死活不愿了。
崔明远隐隐有些后悔,却拿崔若茀没办法,只好去回禀父亲。
本来崔明远还以为会招来崔卯一顿骂,没成想听到谢渊的名字,崔卯却道:“谢家是商户不假,可这小子我看过,年纪轻轻沉稳得体,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差在哪儿。”
最重要的是,谢渊如今的授业恩师是陈相家里那位备受瞩目的侄子,若是将女儿嫁给谢渊,日后他们崔氏岂不是能在陈相面前露脸了?
崔卯没将这个打算告诉儿子,见他不敢给他母亲回话,崔卯便亲自去跟妻子解释。
崔夫人这段时日与崔卯闹翻了脸,见他寻了半天竟给女儿找了个商户,当场就气白了脸。
崔卯难得耐下性子与她解释,又情真意切地回忆了一番往昔。
崔夫人若不是对崔卯一往情深,后来也不会这样恨他怨他,可惜这对恩爱的少年夫妻已逐渐在争吵中消磨了对彼此的包容,崔夫人乍一听到崔卯肯服软,差点落下泪来。
崔卯在太康久居高位,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可他若肯放下身段哄一个人,即便是崔夫人也不是对手。
“你心疼阿蘅,恨我怨我,我都知道。”
“汴京世家子弟看着风光,内里龌龊多如牛毛,所以你才想将她嫁去岳家,希望她下半生能得岳家庇护,这我也知道!”
“可你也瞧见了,阿蘅看着性子柔顺,骨子却是个傲气的,越是逼她,她越是不愿!难不成你真想女儿后半生怨你吗?何况岳家远在寿州,日后你要让她没有兄弟照看扶持吗?你信不过我,也不信你这几个儿子?”
“谢渊虽出身商户,却是个有志气,肯上进的,连陈相的侄子都肯收他为学生,可见其品性才情绝非池中之物。眼下他缺的不过是个机会,咱们扶他一把,他感念阿蘅,日后必当倾尽所有护她周全。”
崔卯握着她的手,语气放柔了几分,“阿蘅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会委屈她?我看过谢渊几次,行事沉稳有度,待人谦和有礼,绝非趋炎附势之辈,你若不放心,只管让明远试他便是了。”
崔卯这一番话,句句敲在崔夫人心坎上。
她想起自己当初不听父母劝告,远嫁后不能再侍奉双亲,这才生了让崔若茀日后替她尽孝的小小私心,可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女儿近日的沉默。
她究竟要如何做,才对这个亏欠太多的孩子是最好的?
她太放心不下了她了,她既怕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又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想着当初对她有求必应的父母,若是阿蘅能嫁给大哥家的老二,日后必会幸福美满。
可这孩子却不愿意。
崔夫人沉默了许久,久到崔卯几乎以为她又要断然拒绝时,她才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既如此说,我便再信你一回。”
她抽回被握住的手,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且让明远再去试试那谢渊的品性才学,还有他家里人的脾性。若他果真如你所说,是个端方君子,便......带来让我瞧瞧。”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补了一句,带着一个母亲最后的坚持:“但有一点,需得阿蘅自己点头。若她不愿,此事休要再提。”
崔卯心下一定,知道这便是松口了,脸上却不露分毫,只郑重应道:“这是自然,女儿的终身,总要她自个儿情愿才好。”
然而,崔卯心中却清楚,以崔若茀那看似柔顺、实则一旦认准便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性子,既然儿子已经将人选告知他,定是已经看出崔若茀的意思。
所以从谢婉云宴上收到崔若茀那张写着莲房鱼包做法的纸条起,崔家已将谢渊视为崔若茀的夫婿人选。
而谢老夫人也从当日崔家送谢婉云和谢婉贞回来的人那儿得知,崔小姐很喜欢谢家两位小姐,往后两家要常走动,这样意味不明的口风。
她心头狂跳,仿佛自己的猜测真得到了印证一般,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来崔家不喜,只能叫来谢集英细细筹谋。
至于谢渊本人的意愿,从始至终都无人想过要问他一句。
毕竟自古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上又是这种能跟士族结亲的大好事,有哪个傻子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