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管理方因为在网上被骂了,为了维护企业形象做出了安全保证。
苏玩也退了一步,答应给墓在陵园里换个位子,也不再刻名字。她已经把触角都收了回来,总要让她苟且安定吧。
这是她这个星期第三次走进这家医院,前两次是来看望公司住院的财务,第三次是她自己病了。
这段日子本来也够心力交瘁了,这几天下了班也要在医院待到凌晨,工作又多了起来,加上夏天空调气温太低,她昨天开始就昏昏沉沉,今天是彻底病倒了。
上午硬撑着到了公司,中午发烧到39度,就请了半天的假,在医院挂了诊吃了药,坐了两个小时,体温总算是降下来了。
看了看时间,她想着回去睡觉休息,才站起身,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苏玩看了看医院四周,只有来来去去的医护和病人,沉了口气接起了电话。
“姐姐,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熟悉的男孩声音让她愣了愣,她听到了手机另一端背景里的呜咽和摔打声,虽然疲倦也应了声“好”。
老城区的羊肠小道里,越往里走,狭窄的路道两侧就更是堆满了没人收整的垃圾,上个世纪的房子,外表看起来虽然陈旧,但走到里面也不乏精致装潢的住所。
但走到二楼敞开门的这一户的情景,显然不是这样。简单的家具陈设,大概只刷过一次白墙,门窗上贴的窗花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残留。
苏玩还在楼下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争吵,走到门前的时候正与争执的两个女人碰上。
苏玩往房子里看,吴成那个小孩正抱着一个哇哇直哭更小的小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吴成哄着小孩不要再苦了,可除了苏玩,在客厅里的三个女人没有一个想消停的。
吴成妈妈似乎已经歇斯底里了,她拿着擀面杖朝打扮得年轻靓丽的时尚女人打去,边打边喊着:“你要抢孩子你有本事两个都带走啊!你要不要脸自己生不出来就抢别人的!”
站在里屋的年老妇人一脸疲惫泪痕,见状还是上来拦,被推到一边后也是默不作声地哭泣。
社区的工作人员在苏玩脚后就到了,苏玩先进去看了看吴成和那个孩子的情况,孩子只是哭,吴成也不说话。
社区工作人员说了半晌那两个争执中的女人也没有人让步,仍旧吵闹,苏玩忍无可忍冲她们说:“还抢孩子,你们配吗?这孩子被你们吵成这样了,你们到底谁关心过他了?”
苏玩看了那年老的女人一眼,问道:“您能先把孩子抱着吗?”
老人擦了擦泪,将孩子抱了过去,苏玩让她们到里屋先待着,关好了门,先别出来。
她踉跄着步伐走到门前,突然眼前一黑,双腿发软,浑身发冷身子直往下坠。
温暖的支撑来得很快,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突然起来的晕厥感已经过去,但心悸冷汗尚未过去,额头抵在面前的人肩上几秒,模糊的视线才终于清明。
梁浮碰了碰她的额头:“你先休息吧,社区的人已经来处理了。”不算太烫,但她也实在虚弱。
“不用,”她看了看靠在角落里一脸木然的吴成然后对梁浮说,“你把他带出去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本来不确定社区的人什么时候到,来的路上苏玩想了想给梁浮发了消息,毕竟她认识的大多数人这会儿都在上班也不方便叫过来。
“你确定?”梁浮问。
“放心吧。”
梁浮看了一脸不屑的吴成一眼,应了下来。
附近公园里。
“喂,你放开我好不好?”
吴成拿着甜筒,梁浮用纸擦了擦他的嘴,他单臂锁着吴成:“她不想让你看。”
来之前苏玩大概跟他说了吴成家里的情况,他对这个小孩的耐心已经算给足了。
“你这么听她的话?一个男的,真没骨气。”
擦嘴角的手用力了些,吴成“嘶”了一声,梁浮侧过脸去扔垃圾,小孩猛地又冲了出去。
“嘭”的一声,吴成又才挪出去半米就又被按回了长椅,男人发力时的肌肉紧绷,露出了狰狞的样子,虽说梁浮温声细语的,也让吴成打了个寒颤。
“小朋友,这招不好使。”梁浮笑。
“你才小朋友!你们真是多管闲事,把我拦在这儿装什么好人?以为这样是保护我吗?难道这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不用回家不用去面对了吗?”
吴成说到激动处变得咬牙切齿双腿在空中蹬了起来,用力手劲儿去掰梁浮。
手里的小孩一点不安分,梁浮看着他咬上了自己的手,缓缓说:“你也不想看的,装什么大人呢,躲一会儿,再去面对吧。”
“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可怜吗?以后可怕的事还有很多,能够依赖别人的时候,就靠一下,不用这么急着找罪受。”
吴成冷笑:“以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公园里不远处正在等候同伴的一群少年身上。
三三两两,口中时不时蹦出几个不那么顺耳的语气脏词,说着去哪里搞点钱花,打扮得叮呤咣啷,看着还挺有趣,都是街道里的熟面孔。
“看得到的以后,我们那里的人,没什么意外的。”
梁浮望了一眼:“那还不错,看着挺高兴的,也不至于给社会添乱。”
“你有病啊!”
“我让你这个小屁孩跟我装深沉,脾气很好了,你别这么暴躁,”梁浮听了两句,这群少年打算去酒吧当一晚酒托赚钱,他“啧”了一声,“年纪不小,路子倒野。”
“你怎么比我还见识少?没听说过啊?”吴成嫌弃看他。
梁浮有些无语,最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别干,一晚上挣二百,把自己喝进医院洗胃,直接白干一周,真缺钱这划不来。”
“那什么划得来?”
“看你会什么了,”梁浮微微松了手,轻靠椅背,“力气大呢,我小时候搬桶装水送件收入稳定,你们这会儿大概送快递多些?给同学卖文具、卖辅导资料也赚钱,就是得自己跑货源,一个学期下来,把你们班上同学的文具包完,赚个三五千应该是有的。”
“就这几个钱?”
梁浮拧吴成的胳膊:“就这几个钱,你也没有啊。”
吴成仿佛松懈了下来,顺势就靠在梁浮手臂上。
“上周我在学校,我前桌丢了一套尺子,说是我偷的。”
“然后呢?”
“他翻了我的包,什么也没找到,”吴成松了口气,“但是第二天,其他班的人就开始说我偷东西了。”
梁浮拍了拍他的背:“不喜欢听?”
“很讨厌,”吴成从牙缝里蹦出字来,“讨厌得想把他们都揍了。”
“嗯,情理之中,但尽量别这样,你先动手,责任就在你了。”
吴成翻了他一个白眼,嘴唇扭捏了片刻:“我注定会成为一个坏小孩,他们这么觉得,我觉得也没错,你们也少来管我。”
看他仰着头,却已经是耷拉着头的样子,跟人怄气的小狗龇着牙说着自以为是的狠话,梁浮被他逗笑了。
他弹了吴成的脑门,把后者气得将牙亮得更明显。
“别人怎么觉得重要吗?好没意思啊,一群你不在乎的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这个世界谁能做到不管别人怎么说?”
“是有点难,但别人怎么说,也不会耽误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们的意见,不重要。”梁浮摊开了手,看吴成愤懑不平的样子,梁浮勾唇笑。
吴成想要逃走的步子再一次被梁浮按住,他捏紧了吴成的手腕,让他痛得皱起了眉:“就好像你不让我们管你,我想管,就非得管。”
“如果是身后是窟窿,就去自己填补,以免自己摔下去。但永远不要想你的身后是什么会影响你的前方。”
苏玩在房间里头昏脑涨了好一阵,才终于把社区工作人员和吴成妈妈和姑姑的话听了进去。
事情倒也不复杂,吴成他奶奶知道现下他们家里要还债,还要养两个孩子实在艰难,于是想让已经嫁出去,日子还算富裕的吴成姑姑将小的那个孩子接走,吴成姑姑很难怀上孩子,又想养一个在身边,早就有领养一个孩子的心思。
本来以为只是来商量,吴成姑姑确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话也说得难听,仿佛给了多大的恩赐,吴成妈妈本就不愿意,也觉得被羞辱,也就争吵起来了。
苏玩本来想劝吴成姑姑先回去,倒是把孩子哄睡了的吴成奶奶打断了她,吴成奶奶擦了擦眼泪:“这样下去怎么养得起小孩,吴成还好,过几年也就成年了,这个孩子才多大。阿惠啊,就算你不为孩子想,你为自己想。”
“我为自己想了啊,所以我让你们都带走啊!两个拖油瓶都带走不就完了,别好事做一半啊。”吴成妈妈也把脸上的泪一抹,直接蛮横起来。
姑姑一见这场面立刻生气她的语气,声调才一提高,社区工作人员又给按了下来。
苏玩看了那姑姑理直气壮的神色一眼,便说:“女士,你也不是来做善事的,你也是想要个孩子养在身边,说到底这事儿答应了你,是帮了你,你不要摆出一副是来恩赐谁的样子。”
“我替他们家解决这个小麻烦,怎么不是做善事?不然这孩子饿死了她造了孽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投胎。”
苏玩看了社区工作人员一眼,对面朝她点点头,她就接着说:“这孩子就算真养不活了也有救助机构,到不了饿死的地步,想要领养健康孩子的父母有很多,你如果想要领养并且做过功课,你比我清楚。”
姑姑闻言气焰下去了几分,苏玩看向吴成妈妈,发现看似蛮横的女人泪水从来没有止住,止不过是一直流淌却不声张。
“阿姨,我问你一句,这孩子你到底要不要养。”
苏玩这么问了,吴成妈妈半晌也没有作答。
都快过去一分钟了,吴成姑姑不耐烦想要开口。
“反正,”吴成妈妈撇过脸顿了顿,“这个女人养不好孩子。”
在吴成姑姑要发作之前,社区工作人员先出了手,既然吴成妈妈已经这么说了,今天这孩子肯定是不能让吴成姑姑带走的。
社区工作人员把吴成姑姑和奶奶请出了房间,到社区去再聊聊,苏玩也就顺势起身。
苏玩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吴成妈妈一眼。
“我知道这一切的事情都很难接受,但你既然不想放弃这两个孩子,就不要再让自己沉浸在悲伤里了。”
“吴成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总是昏睡也不工作,还对他打骂,我知道你很伤心,”苏玩深吸一口气,“但你要孩子,就不要让自己这么无所顾忌地疯下去。”
苏玩脑海里突然回忆起一些话。
透过面前的人到底在看谁,确实是个好问题。
梁浮收到苏玩的消息把吴成送回来,刚好遇到下楼的苏玩,吴成说了句“谢谢”就回家了。
苏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耸了耸肩说:“送我回去吧。”
他没有拒绝。
“上次的事,”晚风微凉驱散了炎热,反倒在夜里让人舒心很多,苏玩闭着眼说,“对不起啊、”
“什么?”梁浮把吸管插进杯子,在静谧的夜里爆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把吸管递到她唇前,苏玩眼都没睁开,将吸管含了进去,任他抬着杯子。
“上次在我家的事……对不起,”她咽下一口之后蹙着眉,“我那天情绪太差了,很生气她莫名其妙骂我,又发现你在,更生气了。”
“你在气什么?”
好烦人的问题……苏玩突然笑了,他是真的总能气到她。
“很多啊。生气你不告而别,生气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生气你明明不敢来见我,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要一直跟着我不放过我。”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苏玩又喝了口水,靠在他肩上的头并不挪动。
“嗯,或许是由于你可笑的愧疚和道德负担吧,”反正不会是……她叹了口气,“总之,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一时之怒,搞出越矩的事,还和你吵。”
用了几秒去琢磨她话里的意思,梁浮依旧抬着那杯水问:“你很后悔那晚的事吗?”
苏玩捂着肚子,然后拿出腋下的体温计看了一眼,发现37.8度,倒是不高,她接着倒在他肩上。
“不算吧,就是……确实挺奇怪的,也对不起你。”
退烧药的作用显现,她已不感受到自己吐出的气灼伤了自己似的,不觉语气也轻松起来。
“没事。”他淡淡应道。
两人之间静谧了十秒,接着二十秒。
“你为什么那么容易谅解?是真的谅解,还是只是不在意这些人,这些事?”
她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却因为没什么力气,声音变得粘腻起来。
“有吗?”
“有,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很容易谅解了。还有你那个姐姐,虽然你表现得很讨厌她,可她打你,你其实也不计较和在乎。但你脾气并不好你知道吗?你会生气愤怒,就像上次在陵园。”
梁浮用微凉的手背碰了碰她脸颊,不像之前那样烫了。
他眼里映着不远处大楼外墙的摧残灯光。
“很正常,没什么可计较的。”
“什么叫很正常?”苏玩眉头皱得更深。
“没什么好计较的。”
苏玩持续的深究让他思绪混乱,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他犹豫着说:“人和事并非对我没有意义,但我不会觉得她是我的亲人,就不会伤害我,所以她真的做了,我也不会太生气。”
“你对你身边的人要求还真低啊……”苏玩轻笑。
“不算吧,我只是不想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要,不然的话,太占内存了。”
苏玩在思索着他的话,那比起陌生人,亲人对他来说还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吗?爱人呢?只道是寻常的伤害,那所有人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只是,懒得去相信谁,懒得去拥有谁,默认着别人游离在深情之外,自己也从未走进去过。
如果是被迫这样想,不过是避免被伤害的一种自我保护。如果是主动这样想,实在是他根本不懂情感。
苏玩叹了口气,放过了这个问题,轻声说:“我们之前的事就终止在今天之前,可以吗?不管是你惹我生的气,还是我做的奇怪的事。”
怎么去定义之前?这对他和苏玩是完全不同的答案,但无论哪个答案,他恐怕答应不了。这么想着,他低头看着她,疲惫地已经闭上了眼,睫毛都平静地没有抖动。
他“嗯”了一声,问:“然后呢?”
“你还打算和你的前女友复合吗?”
他不太能骗自己,他从未有过这个想法,只是才迈出一步,就不得不终止了。
“没有打算了。”
垂着的脑袋轻轻挪了挪,代表了她的点头:“那……算了,我有空再想吧。”
“想什么?”
“想想以后要怎么处理你……之前太乱糟糟了,要理清楚……”她皱起了眉,声音渐渐弱下去,在他肩上轻蹭了蹭。
他轻笑,虽然已经没必要了,却还是问道:“什么时候能想好?”
“不要急……我每天要做很多事的,很多工作,要赚钱的,等我有空再想……”
梁浮再低头看的时候,发现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却只有蚊子般的嗡嗡声,再细细一看,她皱着眉看上去已经睡熟了。
在梦里了也不忘对他骂骂咧咧,总有那么多话要说。
夜里的风舒适而温柔,感受着她体温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