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万籁俱寂,几颗星点缀天涯海角,衬得人无端渺小,无端渺茫。苍穹之下,长公主府依旧张灯达旦,灯火通明。
白鸾她俩从轿中钻出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府上被灯烛所映照,宛若白昼般的景色。
她有些惊奇,可待真正踏进府中,才发觉这竟又是一场公主府的夜宴。
整个前院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围成一个大圈,圈中胡女蒙了半面纱,在舞筵上碾转腾踏,伴着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跳一支胡旋舞。
福懿拿胳膊肘怼了怼白鸾:“阿鸾,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说完,她又拿手在白鸾眼前挥了两下,见白鸾发愣,便随即拦着一个过路人,大声问道:“阿公,你可知道,这是在做什么的?”
那被拦住的胡商没想到会有汉人选择问他问题,先是怔住,后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回:“你们大昭的公主……成婚。”说完,逃似的离开了。
连廊中只余她们二人。
福懿又开始碎碎念:“阿鸾,你说姑母她为什么成婚?虽然我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是上京一点风声都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阿鸾,阿鸾……”
白鸾这时才回过神来。
福懿像是对发呆的白鸾不满似的撇了撇嘴:“阿鸾,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又在想什么呢……”
白鸾换了神情,嘴角微微上扬,神采奕奕,扭头看向福懿:“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福懿公主有些警惕的抱住自己肩,她太了解白鸾,知道对方每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胜券在握。
“我赌咱俩回屋的时候,公主身旁的那个老嬷嬷会在。”
果然,她俩还没走到住处,远远瞧着的时候,便已经见到几个小侍女立在门楼前,待走近,之前那婆子果然已在屋前候多时了。
见白鸾来,那婆子快走两步,对她行了个礼,说道:“女娘,公主有见。”说罢,她便在前带路,也不看后面二人是否跟上。
白鸾福懿互看一眼,默契跟上那婆子。
之后,她俩便又和上次一样,跟随那婆子穿过曲曲折折小路,路旁尽是叫不上名的葳蕤草木,夜色掩盖,看不真切,只觉郁郁葱葱,白鸾不禁在心中感叹,不愧江南。
终于走到长公主书房。她俩正要一同迈上台阶,正打算进门时候,那婆子却从一旁拦住福懿:“公主说,她此次有要事与您朋友商议,还望女娘且在此处等上一等。”
福懿有些讶,从到扬州开始她和白鸾便没有分开过,俩人宛如连体婴一般。她从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白鸾能知道而她不能的,长公主来这一出,让她心里好没底。
福懿下意识绷紧嘴唇,视线飘向不远处的白鸾。
白鸾心知福懿的担忧,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宽慰道:“无妨。”
公主的住所在府中最深处,闹中取静,清幽非凡,最外处的喧嚣烦恼显然与她无关。
吱呀一声,白鸾推开那扇门,夜里实在静谧,她竟听到自己心跳如雷。
她没几次机会了,知道当年母亲去世真相的人为数寥寥,再加上有可能问出当年旧事的,便只有长公主一个了。
这一次,长公主并未选择像上次一般,同白鸾隔一层纱,朦朦胧胧见面。
长公主屋里没点灯烛,白鸾从外面进来,是从光明处到黑暗处,有一瞬什么也看不清,站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后,环视四周,见长公主独坐在窗下小几旁,捧一茶盏。
富清长公主听到有人来,便知道是白鸾,眼睛没抬,声线不高不低:“来了?坐吧。
她递给坐下的白鸾一盏水,白鸾接过,正准备一饮而尽时才嗅出来,那分明是盏酒。
这辈子的白鸾尚且年幼,皇祖母又看她看得眼珠子一般要紧,就是吃喝上也是小心小心再小心,更别提饮酒了。
以防误事,白鸾犹豫了一瞬,却还是没喝,只把那杯酒轻轻放在桌上。
白鸾再望去,这才发现富清长公主虽神色清明但两颊微红,显然一人在此处,喝很久的酒了。
月光泠泠,如一道白练,穿过纸糊的窗,白茫茫照在她俩身上。
说起来,白鸾两世加一起,还是头一次见到富清长公主,想到这儿,她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昂起头,细细瞧起这位赫赫有名的公主。
公主剑眉星目,眼睑下有一道极浅的,不细看看不出的疤,下巴微方,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却不怒自威。公主同白鸾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披胡袍穿胡鞋,长发团成方便骑射的一个啾,看上去是不符合实际年龄的小。
白鸾忽然想到民间关于富清长公主的传闻,有人传她是天上下来的武曲星,是上苍垂怜被胡人打得节节败退,民不聊生的大昭,才舍得武曲下凡间。
富清长公主看着白鸾,目光深邃,像长长久久地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长公主借着酒劲,吐露出清醒时根本不可能吐露的话。
说罢,她一只手按在桌面,身体本能向前倾去,另一只手并拢四指,挡住白鸾下半张脸,“尤其这一双眼睛,真像啊。”
白鸾垂下眼皮,一副乖顺模样,轻轻摇头:“没,我不记得她。”
长公主遽然大笑起来:“哈,这样更像了。你知道吗?你母亲她想骗旁人帮她办事时,便会装出这样的神情。”
“公主您……还记得我娘吗?”
"自然。"
“那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长公主举起那酒盏,头一昂,忽地自顾自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一等一的聪明,一等一的傲气,一等一的决绝。”她晃一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盏,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罢了,不提这个。说吧,你此次来扬州,所为何事?嘘,不要和我说,只是为了玩乐。”
果然,该来的迟早会来啊。
白鸾一只手下意识使劲扶着桌,企图把话语中那份分明掩盖不了的急切遮掩过去:“公主,我只想知道,我娘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富清长公主猛地打一个激灵,酒意醒了大半,再抬眼看向白鸾时,眼睛里分明没有了之前那些许温情,反而是锐利的,探究的,像是看向敌人的……简直是一头在野外生存捕猎的野兽看向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她不再用长辈对晚辈特有的温和对待白鸾。
“自裁,你知道的。”长公主冷冷开口,她边说边把视线飘向门外,“你的好朋友已经等你很久了,你不打算去看看她吗?”
白鸾不说话,只盯着她看。
最后,她却卸了力,朝白鸾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假作真时真亦假,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要我说,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相,而且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在为了你好。”
白鸾想喊,想叫,想大嚷,她想抓住任何一个人,抓住长公主的领口问“凭什么”。
凭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擅自替我做出决定!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从肘后掏出那封从京城带到扬州的信。
她噗通跪下,牙关不由自主哆嗦,双手捧着那封被她看过无数遍,捏得皱皱巴巴的信,把那信递给长公主,头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没有下次了,若是这次不彻查到底,就再没有下次机会了,她又会变回那个无知无觉,被养在深宫中,无半分自由的前皇后。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在信中说,若有难,见长公主。”白鸾她强迫自己咽下一整口口水,“现在就是那时候,公主。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娘她是怎么死的,这对我很重要,求你。”
这是白鸾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说“求你”。
富清长公主敛下眉眼,沉默良久,终于,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白鸾说,也像对自己说。
“最后一件事,你替我办最后一件事,等这件事情结束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帮你。”
她揉了揉眼角,眼睛里没有刚开始的锐利,反而是化不开的疲惫。
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凝重,富清长公主低下头,看到白鸾原封未动的那一杯酒,故意打趣。
“怎么?不喜欢。”
“我不会饮酒。”
“不会?真有意思,你娘可是嗜酒如命一般的人,她的女儿倒滴酒不沾起来了,看来家风也不是不能更改。”
白鸾知道长公主的意思,便也跟着撒痴卖萌起来。
“比起长公主您宣称大婚,一无新郎官,二无证婚人,三连上京都不让知晓,我不会饮酒也算不得奇怪吧。”
长公主大笑,“好能颠倒黑白的一张嘴。”然后指一指门外的福懿,“去吧,别让她等着急了。”
白鸾一口气喝下那盏酒,不回头,开了门便走。
那酒在她嘴中化开,入口绵柔,回味爽净,不似新酒那般锋锐,也不似老酒那般温吞。
长公主目送白鸾推门而去,她没有告诉她的是,今日开的那坛子酒,是她百日时,她的母亲同她一起亲手埋在树下的女儿红。
屋外,福懿见到白鸾出来,立马迎上来,问道:“阿鸾,姑母可说了什么?”
白鸾很豪气的摆一摆手,“无事。”然后她拉过福懿的衣袖,“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