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三十六年春,距离闽越之地火凰临世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而一直在天池闭关的帝姬依旧杳无音讯,却有传言,下一任国师即将赴任。
说来也奇,国师往往与新皇登基一同上任,怎会帝姬还未继位,下一任国师就到任?
但距离宿山之战已过去了二十一年,国师之位也悬空了二十一年,是时候该举办一场大祭了。
大祭之时,帝姬总该出现。
传闻……出现在闽越之地的火凰乃是帝姬真身!
若是如此,岂非神明降世,是大祥之兆啊!
天佑大魏!
但若要说最奇的,莫过于近些年来,闽越一地出现了不少身负神通的人族,男女老少皆有,且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闽江下游地界,出现了不少能人异士。
若说个别还有可能被当做异类,但若成了普遍,又有官府及时反应,张贴告示,鼓励参加武举,那便成了桩天大的好事。
这桩天大的好事无一例外也被算到了那只拯救闵地百姓水火的火凰身上。
至于这火凰究竟是不是苦修成神的帝姬,只看此次大祭便可见分晓。
可惜深山无世界,什么大祭都只当是场有酒有肉,略盛大些的祭祀,至于什么朝堂事更加不过清风过耳。
但近一月却不同,蜀地雾山罕见地总有人往来,山下的卖货郎也逐渐多起来,通往山麓的要道上还新设了茶亭。
天气渐热,还没到正午,茶亭里已经歇满了人,身着利落短褂布衫的青年一揩满脑门的汗,快步占了座,摆出几枚铜钱,拎起茶壶就往嘴里倒。
刚巧解了渴,旁侧就有人落座,占了他身边最后的一个空位。
此人举止倒是斯文,衣着也体面得多,一身不起眼的玄色衣衫,眼也没抬,就要人沏上一壶好茶来。
青年乜斜着眼打量,向来瞧不上这种有钱人的做派,何况这日头这么大,浑身上下却都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一身的黑,装的。
但无冤无仇的,青年也不过在心内腹诽两句。
等他定下心来,往周遭一望,才发觉自己怕不是才是那个异类,这周遭的人再怎么不体面,也都装模作样用杯子喝着水,用扇子扇着风,装束整整齐齐,反显得他格格不入。
再一想,来时听人说起,蜀地的雾山本是个荒无人烟的地界,怎生真进了山,他倒见识了许多宝马香车?
他自不是个会憋着劲的人,眼见着旁边人叫的茶水被送了上来,才发觉这不起眼的茶亭里竟还有茶博士,愈发好奇起来:
“敢问……这雾山不是个小地界吗,怎生跟传闻中不大相同?”
茶博士奉上茶,收了桌上的银钱,几个铜板是青年的,另外的碎银却是他旁边人的:
“听口音,公子像是从远地来的?”
“嗐……我是闵地人,前番虽挺过了大劫,我老娘却撑不住,去了。前些日子料理完后事,便想来投奔我在此处的一位故交。”
青年有些局促地拿起茶盏,对着身边人涩然一笑,浓眉大眼一时也平添几分沧惘。
虽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当年惊蛰的那场浩劫就仿若还在眼前,凡是闽越人,只要提起“大劫”,便不会意指其他了。
青年一路走来,见过了河山大好,也看遍了世情冷暖,遂止住了话头,转而豁然一笑,问道:
“我那好友曾在信中提起雾山,说此处虽风景优美,但人迹鲜至,如今这……”
这回不等茶博士开口,身后一桌人就接了话茬:
“那倒难怪你不知晓了,这短短几年时间,雾山早已换了主咯。”
言罢,那人和旁边的同伴意会一笑,却没再说下去。
青年自是不明白的,什么“主”?
这山头难不成有什么占山为王的贼寇不成?
眼见青年神色变幻,茶博士赶忙解释:
“客人玩笑,是前些年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凌沧派搬到了此山,随后前掌门的公子接了掌门玉令,短短几年,这凌沧派就在江湖中名声大噪。再过不久便是这位新任掌门大婚,所以来往的客人多了些。”
讲到此处,坐在青年身旁的人便搁下了茶盏,倏然起身走了。
青年下意识展眸,瞧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又拉着茶博士聊了会,搞明白了来龙去脉,暗想:
若是有机会能见一见这传闻中的掌门人就好了。
正当起身,也欲离开之际,却有阵阵的脚步声传来,一伙身穿修竹碧衫的人匆匆来到,登时将茶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茶博士立马迎了上去,却不等他开口,这伙人中领头的就将他拉到一旁,低语了些什么,茶博士面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
那领头的又从袖中拿出了什么,给茶博士看,瞧着倒像是张画像。
茶博士低眉思索了片刻,便遥遥指了个方向,那领头人就带着这伙人向茶博士指的地方急急走了。
“这不是凌沧派的装束?是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道。
茶博士又忙着过来烹茶,瞧着神态自若,只道:
“无事无事,只是近来忙乱,门中进了小贼。”
“原是这样……”
真是这样?
浓眉大眼的青年扫过分明惊疑的茶博士,若是他记得没错,他方才指的方向与那个片刻前坐在他身边的人离去的方向相差无几……
红日转过云层,将西山笼罩金光,漫天璨霞,满山瑰丽,粉樱飘落清池,被飞溅的瀑布水花包裹,涌入温热,蒸腾的雾气将粉红朦胧。
一捧清水被掬起,倒映出池边人的眸光流转。
她一身玄衣躺倒松软的草地,瞧着天边的白云悠悠,细密的睫羽沾着水珠眨动。
久违的春
这样好的晚霞分明看过了无数次,却头一回生出无限的梦寐以求。
大约人都是贪心的。
绯昼闭上眼,浑身黑衣竭力吸附一天中最后残留的暖意。
她安稳地睡着,直到晚风一拂,吹走了黑衣积蓄的最后一丝温度才慢悠悠睁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但打到一半她却顿住了,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问道:
“你来了多久?”
青年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麦穗一样的毛绒绒在浅薄的月光下一晃一晃,闻言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大约……一个多时辰吧。喂,你还怪能睡的,也不怕在这深山老林里被什么妖精怪兽叼走。”
绯昼睨他一眼,起身还不忘也薅了一把狗尾巴草,学着青年的模样叼在嘴里,胡乱一拍身上的泥土草屑,揪起爬到身上的小虫:
“这雾山近三年就没有妖怪敢来冒犯,至于野兽……反正我是没见过。”
说到这里,她捏着挣扎的甲壳虫,神情微滞,一段悠扬的曲调浮现脑海,像是笛音,却比笛音略微滞涩,也没有笛音清亮。
她忽而丢开了虫,瞧着它扑棱着短小的翅膀略有些笨拙地飞起。
“你这人真有意思,一个小虫子也能看得这么出神。”
“你也挺有意思,不顾着赶路去找你那位知交,却来山上温泉瀑布做什么?”绯昼自顾自走上了下山的路,却偏偏不走官道或者小径,专门挑些没路的密林或者灌木丛。
纵是今夜月光格外透亮,也不妨碍青年被荆棘上的倒刺剐蹭。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上山下海的个中好手,这些小伤自是不必挂齿,但一抬眼,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女子比他更加泰然,且对这下山的路颇为熟悉,路上遇到些青蛇松鼠什么的还能打个招呼。
青年不熟悉这地界,也认不出什么有毒,什么没毒,最后也就懒得管了,只一味闷头跟着她走便罢了。
中途也遇见过几回凌沧派的子弟举着火把彻夜巡山的,岗哨太多,不像是巡山,倒像是寻人。
见绯昼停下,青年也一声不吭地屏气凝神。
月至中天,眼前一身玄衣,几乎要融于沉沉夜色中的人忽然停下,不走了。
她熟门熟路地走入了一处山洞,洞口很小,又被灌木丛掩映,决计不会被人发现。
跟着进了山洞,青年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桌案笔墨一应俱全,深处一个宽阔石台就是天然床榻,其上的被褥整整齐齐。
绯昼从一边防潮的铁箱里翻出来一个火折子,点亮了几案上已烧了一半的蜡烛,青年这时才发觉床榻旁边的一个小石台上还悬着腊肉,瓦罐里还有半罐的清水。
这……准备还真挺齐全……
不等他感叹完,脖颈间一凉,一柄短小的银亮匕首带来些微痛意,青年赶忙举起双手求饶: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如……咱先交换个名字?就当交个朋友了,常在江湖走,哪儿能没朋友啊,你说是吧……”
眼前人却充耳不闻:“我跟你无话可说。”
眼见着脖颈间的利刃一寸寸收紧贴近,青年情急之下絮絮叨叨得更厉害了:
“别别别,这位好汉,你要是杀了我,血溅三尺的,平白脏了你的地方,血腥味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的,还要你费力打扫,要是被凌沧派的人找到了你……”
“你都知道些什么?”绯昼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青年只得老老实实招供:
“凌沧派的人在你走了没多久就来了茶亭,茶博士给他们一伙人指了个方向,就追着你走的方向走了,所以我就跟上来看了看……是我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青年说到最后还嘟囔了一句“真是好奇心害死猫”,虽然语速飞快,瞧着做足了求饶了姿态,眼里却没什么惊慌神色。
“你怎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兴许只是巧合呢。”
“这……我那知交最好研究胭脂水粉,所以……嘿嘿,你究竟是男是女我还是瞧得出来的。你是凌沧派的人?瞧着又不像是犯了事所以出逃,听闻你们掌门就要大婚,这大喜的时下,就算惹了祸,说说情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青年于是赶紧闭了嘴,这女人旋即收了匕首,但不等他高兴,一只手就好像铁钳一样捏住了他的下颌,一颗圆滚滚的药丸就被送进了他口中,脖颈上方又被一点,那颗药丸就这么顺着喉管滑入了肚腹。
青年赶忙作呕,但他接连两顿都没怎么吃,任凭怎么都没办法吐出来,待要问这个恶毒的女人要个说法,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
“别白费力气,这是我研制出来的毒,能让人口不能言,若是没有解药,一月后就会毫无知觉地在睡梦中死去。你最好也别想着逃或者去告发我,一旦我心情不好,你就等死吧。除了我,可无人能解这毒。”
说罢,绯昼懒得看他,拿出绢帕擦拭匕首锋刃上的一丝鲜血,气定神闲。
“唰”的一声,利刃入鞘,她自顾自吹熄了蜡烛,简单洗漱了下,拥着被褥睡了。
晴光映照清湖,冷冽泛开潋滟,当一点澄澈金黄顶开冰晶,一道人影终于幻化而出,然而天池中的倒影依旧只是朵傲然冰凌花。
未及他眨落睫羽上的冰碴,却有一道金红的光倏忽自西南方闪耀,直直地飞来,转瞬便到了近前——
浩瀚帝王之威吓直让人想要弯下脊梁。
尹净时不避不闪,食指与中指夹住这道急旨,圣旨便刹那化作一缕红光与他眉间的冰凌花印记融合。
花蕊染上鲜红,添了几分的艳。
尹净时好似早有预料,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刻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他在片刻的怔忪后回头望向蓝白相接的天池,好似要穿过天边无垠的雾气,越过千百年的时光,瞧一瞧沉睡的神殿,抑或辉煌的神仙界。
目光并未在皑皑雪山停留太长,他转过头,脚步轻踏在柔软又坚实的雪地,留下一串花叶——
第一任国师,算得妘乾会被贼子暗杀,多次出手,欲扭转乾坤,最后救下了妘乾,却殒命祭典,魂飞魄散之际,肉身还要受滚滚天雷鞭笞。
第二任国师,为响应改革变新之策,屡次窥伺天机,终眼盲心衰,竭力而死。
上任国师——祁溯的父亲——于昭德十五年的宿山之战中陨落……
他们在走出天池之后,无一再有机会回到天池——他们的出生之地。
尹净时一步步走出连片的苍茫,在一场空寂中迎接他的红尘。
却于此时,一阵风雪漩涡毫无征兆地向他席卷而来,雪花拍过他的鬓发,却比以往都要轻柔,冰凉的风在这样的寂静中带来呼啸,却在靠近耳畔时倏然转为呢喃。
熟悉的气息迅速掠过他的周身,尹净时恍惚好似做了一场极短暂的的梦,再回过神来,他才发觉体内的灵力正横冲直撞!
自从蜀地雾山回来,不知为何竟对于水属性的理解更上一层楼,他本命属冰雪,不过是水的变态,自然得益,但仿佛遇见了瓶颈,无论如何也无法进益。
如今……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慢慢蜷起。
而他身后的那一片白茫,常年落雪的天池,今日却罕见地无雪,只有灿阳,照耀着他身前身后的路。
他忘了,那些国师,包括他自己,都曾是洄风亲自带大的孩子。
前路漫长,他们都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