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有载,五千年前,仙界大神小仙有仙术可短暂强行进阶。
后,仙界关闭,三界再无生灵可晋升成仙,却有与仙界联系千丝万缕的灵族保留一种秘法,可助力短暂进阶。
即,天乾阵。
若想要一举毁灭伴生蛊,又不伤害已被附体的无辜百姓,只有神火可以做到。
也就是说,本就身负真凰真火的妘穆必须短暂进阶成神才可使神火降临!
如此,天乾阵的效力便远远不够。
神仙通达天地,单单浮乾于天必不会被天道认可,还得脚踏实地,经过天地试验才有成功的可能。
天乾阵演变为乾坤阵,妘穆必须通过天地考验。
但强行进阶到底有违天道,凡用此法的无不会虚脱上好一阵,何况是强行成神?
纵然妘穆天生神格,但代价绝不会比用天乾阵的小,甚至副作用很可能成倍叠加。
然而,她未曾迟疑——
至寅时末,两个时辰,你可能将乾坤阵完备?
风雨如晦。
尖锐刺耳的虫鸣与孜孜不倦的琴音距离书院愈来愈近。
虽有透明结界隐匿声迹,但仅靠术法不甚精熟的訾旼勉力支撑,至多也恰好是不多不少,两个时辰。
老太傅依旧在旁侧的软榻上睡着,妘秞却渐渐蛊毒发作,识人不清,暂且被訾旼用绳子绑了,施了定身术。
至于祁溯……
在与妘穆通上消息之后,并未来得及问候几句,就开始找寻破局之法,一把墨梅折扇几乎被他掏空,也未见有几样东西被他留下,其余的就又被丢了回去。
连日前妘穆留给他的墨色云纹束腰也被他搜刮了个干净。
天行有常,九九归一。
乾坤阵除去寻常绘阵必需,还要九件天道认可的自然之物献祭。
日前调侃绯昼多此一举,没成想今日却成了万幸,那些上古凶兽和珍惜灵草都是天道的宠儿,自然符合献祭的标准。
十二之卷是春神所造,八爪火螭曾是火神烈炎的坐骑……
只可惜蛊雕和朝颜繁缕都被他用作了蚀蛊盅的材料,紫菱苜蓿又被他用来压制体内的蝶毒。
眼下只有他用来炼器的天下剧毒——尖吻蝮蛇毒——可勉强拿来一用。
不论是毒是药,起死回生还是见血封喉,触及人族性命的,无不经过仙界审阅认可,因而灵草凶兽能得天道认可,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至毒未必不可。
但东拼西凑,祁溯草草绘出阵纹,却还差最后一样。
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与仙界沾亲带故的灵草灵药和凶兽,暂且手中有的都被他们拿了出来。
甚至连至毒之物他都想到了。
短时间内,其余符合条件的灵宝都无法轻易取用——
每一瞬息都在躁动的蛊虫并不容许丝毫的怠慢。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来献祭。”
正值黑夜中最静、最沉的时刻,风雨簌簌反衬得书院内这独一份的静谧愈发难得,又孤寂。
祁溯倏然抬头,望向端坐在红梅下正捏诀□□结界的女子。
她周身血迹还在衣衫上斑驳,一身青蓝已被沉重的雨和醒目的鲜红模糊,看不出本来颜色,一双眉目却一如旬日前的初见,慧而不黠,清澈坚韧。
虽相识的时日算不得长,但这般的女子是他平生仅见,即便放在男儿中,也不逊色分毫。
“……你刚才说什么?”祁溯手握阵石,隔着潇潇的雨,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一个凡人,如今却身负神通,这些天听你们说起这些神神仙仙,人人鬼鬼,我这样的怪物恐怕是世间罕见,怎么不算‘天道认可’?让我献祭。”
她面色发白,却一字一顿,说得格外认真、仔细。
就像片刻以前,祁溯设下阵法连成结界,然而测算出书院阵眼只能在梅花树下一般。
她不顾倾盆大雨,毫不犹豫地镇守阵眼处,□□结界,好让祁溯安心想法子。
她说能撑住两个时辰,就咬着牙关,拿着自己的性命作赌,半点不提方才在周府后园,她的丹田已经受了重伤。
春至,天气逐渐和暖,大部分红梅已然凋谢,却有一朵不起眼的小瓣梅花被雨珠打落于她鬓间,红艳的颜色,换在平日里的美丽可掬,落在今夜却刺眼至极。
那一点红好似一场邪火,不单单将妘穆、祁溯裹挟其中,现如今为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还要再搭上一个不久前才获得新生的少女。
两人分明距离不远,但许是雨实在太大,訾旼看不清祁溯眼中明暗:
“我是早就该死的人,已多活了好些日子,眼下也没有别的符合阵法条件的可用。不论结果,我都知足……”
“谁说我别无他法,没有其他符合条件的物件?”祁溯骤然开口,打断了少女口中无休止的劝慰,实在扰人。
訾旼错愕,许多担心祁溯不应而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胸口。
雨,依旧不住地下。
粘稠的铁锈味道随着雨腥味慢慢扩散,山间的雾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然而不舟山这一片的温度偏偏还要格外的低上一些。
妘穆靠坐在树下,手腕一道深切的伤口,精血汩汩流出。
未及片刻,体内的蛊毒便隐隐躁动。
妘穆并未急着止血,反而闭上眼,灵识随心念而动,一点泛着青木色的红光便眨眼到达蛊毒沸腾的经络各处,奋力挤压,一寸寸将这些与血脉截然不同的阴冷驱逐。
仅凭她一人,尚且无法将蛊毒完全清除,何况蛊毒从来难解,更别说是虫王的至毒。
闽越危急,两个时辰刚好够她做这些事。
待成功清除了体内大半蛊毒,灵识抽离之时,无意间扫过血脉中盈盈的冰雪之气。
许是失血过多,妘穆蓦然想起先前意欲自戕,骤然失去意识前的一场雪。
清泠泠,好似一场梦境。
但她笃信着那抹温柔月光。
妘穆睁开眼,止住血,余光落在脚边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她伸手抚了抚叶片,嗓音异乎寻常的沉,却也好似沾上了些许印象中月光的柔和:
“你可真是选了个好位置。”
恰好生在高山榕下,风雨不侵。
但妘穆并未停留多久,就移开了目光——
寅时末,快到了。
一阵催花雨,数声惊蛰雷。
当第一声雷响彻大地,余韵不止,紫电就仿似将天地都分裂,雨幕下的昏聩黯淡被尽数照得明晰。
然而,不舟山云顶峰并未随着转瞬即逝的电光一同暗淡,深深浅浅朦胧的玄光随着“轰隆”的雷声四起,与浓重的雾混作一团,糅杂成图案,只有走近了,才能得以窥见繁复深奥的阵纹玄妙。
古朴纹路夹杂妘穆曾在天池斗量殿观瞻过的灵族文字,但天机不容窥觑,分明乾坤阵尚未成型,玄光亦如同沙漠般苍茫,远没有雷电的紫光夺目,却依旧令人无法直视。
乾坤阵由祁溯绘制,通过牵羁的秘法传送,却需要妘穆亲自启阵——立于东北方的惊门,祷告醒阵后,再将九件献祭之物投入阵眼,便算启阵。
祁溯与她解释,强行提高修为本就是迫不得已的法子,天乾阵变为乾坤阵,强行晋升成神等同于逆天施为,若想全身而退是异想天开。
吉门反变为凶,凶门却成了吉。
妘穆并不擅阵,奇门遁甲更是不求甚解,记好了祁溯的千叮万嘱,找到了东北方的惊门,掐诀的手指一松,启阵的九件关键法宝就被传送到了她面前。
惊门算是凶门中的一种,却没有死门那般无处可逃,现如今吉凶颠倒,祸福参半,对于接下来的一切,祁溯亦一无所知。
“乾坤悠悠,千载一瞬;日月恒常,刹那死生。若天下泰安,求之以平凡,抚之以安然……”
山巅之上,人声低沉,和着风雨林涛簌簌,万物尽在脚下,却有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得的至道压在头顶,乌云滚滚。
少女垂眸高喝,好似虔诚:
“今有妘穆,身负神格,愿以气运作赌,叩请天道,赐我神力——”
耳边,隐隐有微不可查的波动扩散。
“——叩请天道!赐我神力!”
一身红裙的少女在大雨倾盆的雷雨春夜乞求,盼望神的垂怜,偏又不肯将脊梁弯上一寸。
第二道惊雷在天边乍响,几乎掩盖她嘶哑的声音,雨点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她头脸全身,但轻微的痛感还没来得及浮起,一股无形的威压却在此时骤然降临,瞬间笼罩她周身,将四周的空气也完全挤压殆尽,没有一丝喘息的可能。
眼角、鼻腔、唇畔……逐渐有血丝从七窍渗出,又旋即被雨水冲刷,但少女口中的叩问不止,血丝慢慢变成血痕,又很快成为了汩汩血流。
天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若想成神,不可跪天。
一旦跪了,她这辈子无论以后还是眼下,她都无法成神。
难道这就是所谓惊门的考验?
妘穆顶着万钧的压力,哪怕动一根手指都艰难,但阵法还未完全启动。
她还需得将九件献祭之物投入阵眼。
三丈之距,竟成了天堑。
妘穆奋力迈出半步,口鼻眼耳鲜血汩汩流出,冰凉的雨点亦不能冲刷掉残存血痕。
不必看,她知道形容可怖。
半步再半步,一步又一步,脚印一步步沦陷,留下一个深似一个的泥泞。
待到了阵眼边缘,已分辨不清这身裙装究竟是被何物染红,再急再密的雨也无法冲散陷入泥土的血腥,妘穆几乎成了个血人。
她的动作很缓,重新唤出九件献祭之物,一件件将东西投入阵眼,待摸到最后一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她染了血水的手指摩挲过手中的物件,触手温凉的长柄状,放到鼻尖,虽有雨水和她周身的血腥扰乱,却还有一缕墨梅香幽幽。
这竟是……
墨梅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