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误会,我只是……”
在危机似乎暂时解除的空档,祁溯误以为对面不可一世的人保存了实力,连他也骗了过去,故意看他笑话,于是开口时就添了一分的恼羞成怒。
但妘绯昼闻言并未戏谑,反而脸色煞白如纸,血将将止住的同时酒楼内的焰火也逐渐将息,只有余温蒸腾。
她艰难地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刚放下逼出蛊虫的手,身形就微不可查地一晃,整个酒楼连带眼前近在咫尺的祁溯好似都在旋转。
于是那一点点的恼羞成怒与来不及品味的劫后余生又都烟消云散,祁溯及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扶住了她,道:
“我们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我母亲手底下的亲兵,察觉到不对一定会来救我们……”
“我看上去是三岁小孩?”妘绯昼说话算不上客气,但声音太虚,轻得让人心惊,也就听不出什么情绪。
祁溯便不再说话了,整个酒楼连同更漏都沉默下来。
他们一行从京城出发时,闽越之地的失踪案并未送到昭德帝妘昶的案头,朝廷上下都还忙乱乱进行年末的盘点,准备迎接新春。
是以他们带的人并不多,轻车简行,只有周翀及几个亲兵是母亲担心兄长远行,派来保护的军中好手。
他们只说是南下巡查,十余人都歇在酒楼。
眼下酒楼人走楼空,将妘绯昼引进来的掌柜也不见踪影,更别说食客、跑堂,还有亲兵。
何况酒楼外那层屏障,坚不可摧。
一切都太吊诡。
如果说在不明真相下楼查看的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能抱着等外界救援的侥幸的话,那么在确认此地有大量伴生蛊,且阵纹显现之时,他们就应当猜到这地方不简单。
只不过祁溯常年待在京城,安安分分地纨绔着,尚且天真,依然抱有同行的一行人不过是被引走了,只要破开屏障就能得到救援的想法。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差点赔上他和妘绯昼的两条命也无法突出重围,他其实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
灯火辉煌,烛泪模糊。
妘绯昼见他突然沉静,观察了会儿他的神色,动了动唇,刚想说点什么,忽而一缕风便毫无征兆地降临。
寒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祁溯飘飘荡荡的破布烂衫,将酒楼里的灯笼、烛光都惊动,游移不定地左摇右摆,最后在半空中微微战栗。
哪里来的风?
妘绯昼立马将想说的话都抛却了个干干净净。
她已经召不出戍苍,只好将后背交予祁溯,在所有灯火刹那熄灭之时,只有牵羁闪过泠泠的微光。
黑暗再次来袭,如同肆虐的海水瞬间淹过两人头顶,一阵阵的未知恐惧席卷。
但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泠泠的光忽而洒在酒楼门牖,朱门绮户都好似被蒙了一层轻薄的细纱,让人想到雪,却比雪还要轻盈朦胧。
是月光。
“屏障消失了?”祁溯说道。
即便不转头去看少年脸上表情,妘绯昼也大约知道他此刻必定不在笑了,语气也略有些生硬,他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就摈弃了那些天真的希望与优柔的顾盼。
妘绯昼攥住了牢牢缠在手腕上的牵羁,一时分不出和她生有薄茧的手相比,哪个更加冰凉,但她的脉搏却不快不慢,坚定地传送到了少年的手心:
“走罢,出去看看。”
祁溯便将掌心收拢,加快了几步,走在了她的前面。
显而易见的陷阱。
却也是一线生机。
那层屏障结结实实地消失了,但祁溯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他真刀实枪,甚至不惜幻化属相冲击了十多次,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这道屏障的坚不可摧。
但它的确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冬夜的江浔静谧得出奇,皎皎月光好似清透的溪流,流淌在街道、屋舍,青瓦黛墙无论何种颜色,都笼上了一层梦幻。
而江浔城中随处可见的江流河水,都仿佛随着停靠在岸边的乌篷船,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睡,偶或有流动的水声,好像整座小镇的脉搏,与周遭的花草一同呼吸。
但在这过于美好的静谧中,没有屋舍中该传来的呓语轻鼾,亦无小孩的哭闹。
立春未到,冬末天黑得早,妘绯昼到达城门外方才酉时,此刻也不过戌时,江浔却不见半点烛火。
只有偌大的一轮圆月。
万里无云。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神弄鬼吗?”祁溯喊道。
风顺着他的喉腔见缝插针,灌了他一肚子的冷意。
无人应答。
却有一声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琴音不似中原之地的磅礴恢宏,拨弦一次便要停顿好几息,余韵好似茶香缥缈不可寻,又如兵器上的倒刺,伺机而动,只等勾出人的血肉,勾出细密疼痛。
渐渐地,拨弦勾挑愈急,阴郁的风千丝万缕地裹挟、缠绕,好似蚕丝将他们黏腻包裹,沾沾连连,隐约间,整条街道,不,应该说是整个江浔,深沉的土地都泛起雾灰的玄光。
紧接着,街道两侧的巷口、拐角、店家屋舍都源源不断地慢慢走出纠集的人群!
祁溯心绪沉浮,一时怒一时恼,一时喜一时悲,被上上下下的琴音轻易牵动,浑身经脉都躁动得不像话。
正当他想回过头查看妘绯昼的状况,一抬眼却瞧见不远处作寻常护卫打扮的,与自己南下的一行人!
而他们青筋暴突,双目红肿充血……
竟都中了蛊!
但在其身后的江浔百姓中也有很小一部分人并无中蛊的症状,可此时也双眼无神地混迹在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几乎遮蔽日月。
琴音还在继续,弦丝震颤,余音绕城。
整座城镇好似沉睡的小兽,被曲调吸引,悠悠转醒,其冰凉的目光却盯紧了城中的两位灵族!
酒楼洞开的门窗被风一吹就陡然发出“砰”的一声响,但这声音却很闷,不像是砸在门框,倒像是……砸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祁溯在如擂鼓般杂乱的心跳声中循声望去,此刻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可以轻易攫取他紧绷到极点,沉缓到极点的呼吸。
那被门板砸到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好似无痛无觉,睁着一双空洞的鹰眼踏出酒楼的巨大阴影,来到了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与祁溯两相对峙,其后的两人也缓缓走来,出现在了祁溯的对面。
是周翀,和那位男着女装的异族,以及,祁洄。
祁溯张了张唇,牵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动,祁洄双手被缚于身后,束发的玉冠也歪了一边,脖颈还残留青紫的痕迹,衣衫凌乱地向他一步步走来。
其面容依旧清隽,但若是寻常,祁洄必然要正衣冠,说一声不合体统,冒犯。
此时却只能双目无神地亦步亦趋。
“他们这是怎么了?”祁溯丰润的唇张了半天,最终也只喉结一滚,问出来这一句话。
但他没听见应答。
从走出酒楼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祁溯不动声色召出了折扇,手指紧攥到发白,足足过了两息,他才僵硬地回过头:
“……绯昼?”
她站得并不远,月光在连接两人的牵羁上流转,红裙惹眼至极,却也衬得她的肤色更加地白,瞳仁更加地黑,却无飒沓风度,腰间的剑早已不见,只有玄色腰封紧束。
她额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细密的汗,听闻祁溯这一声呼唤,一张麻木的脸终于流露出一分的挣扎和压抑的痛苦:
“快……走。”
“什么?”
“江浔人大多已经中蛊,这琴音却不光可以控制蛊虫,还可以控制已经摆脱蛊虫控制的人……比如说我,还有周翀,你兄长……”
妘绯昼企图尽量解释得明白,但话音到最后依旧支离破碎,祁溯却明了其未道尽的意思——
今天这幕后指使铁了心的要留住他们!
一朵阴云忽至,遮蔽大半月色。
就在这时,琴音在稍歇片刻后,复又起了调!
沉肃低缓,颇像远古祭礼上的奏乐,祁溯却无端听出了一丝凌厉!
妘绯昼瞳孔微缩,真凰血脉一拥而上,与经脉中残留的蛊虫死气斗争,识海翻涌连片,好像沸腾的滚水,两相叫嚣,只余下一片狼藉。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勉强解下腰封,扔给了祁溯,一双凤眸腾起烈焰,又压抑着痛苦:
“拿好了!我等着你,来救我——”
周遭的人人妖妖在琴音的催促下,停顿了短暂的一秒之后,都好似被激发了兽性,黑气萦绕,彻底遮挡了最后一缕微弱的月光照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好似什么冲锋的号角,誓要将最中央的人撕成碎片!
祁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被琴音催发,眸底亦染上一抹暗沉,他疾步奔向近在咫尺的人,却在与其咫尺时,隐约感到没来由的熟悉,一瞬间的迟疑便让这位“猎物”远走高飞。
祁溯紧攥着那条腰封,上好绣线勾勒的云纹分明再细腻不过,他此时却觉得粗粝难堪,带着难言的痛楚一圈圈地封锁,不尖锐,甚至和他的思绪一样的钝。
他最后望一眼人群中那抹斑驳的红,强行平复被琴音扰乱的心神,挥霍最后一点残存的灵力,靠着护身灵气隐匿身形,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