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就是晴朗天气,何况傍晚晚霞漫天,锦绣铺张,便衬得宋旻那句“今晚不是好天”愈发奇怪。
四人也用手机打了网约车——这个点公共交通早坐不了了。
车到的很快,四人一猫落座。
妘穆去了副驾驶,小橘被她摁在风衣的大兜里“蹂躏”。
司机是个小年轻,男性,性子却冷,不说话,看见妘穆兜里的猫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核验他们的手机尾号就发动了汽车。
寻常比亚迪,绿色车牌,正常得很,肉眼看不出异状。
赵疏尘秉持良好家庭教养,让两位女士先行上车,自然就落到了最后一个。
但没等他坐稳,车门才险险关上,汽车就飞飚了出去。
赵疏尘一蹙眉,衣角却被李无弦拉了拉。
陈清嘉也不着痕迹地向他望了一眼。
赵疏尘假意从兜里拿出手机自拍,后置的镜头对准后视镜,看清了司机的面目——
五官端正,装束简单干净,尤其一双剑眉,浓墨一笔,为其增色不少。
只是眼神太木,唇色也淡,看过之后便只当是个俊秀的年轻男子,除了一双剑眉,便没有太多的印象。
且其分明在开车,却连后视镜都未曾瞟上一眼,车速均衡得不可思议。
这对于修武人士来说,无疑是典型的“有古怪”。
赵疏尘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和另外两人试图找机会提醒独自坐在前排的同伴。
妘穆却好死不死,自上车后就一直瞧着窗外,手指在小橘头顶轻轻打着节奏,要多悠闲就有多让人着急。
陈清嘉也不知道她这是看出来不对劲,还是单纯的走神发呆,万一跟在酒店里一样“神游天外”,那可就真的没辙。
这时候,皇上不急的三人听到前排终于有了动静——
帅哥司机盯着路面,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伸手向中央扶手,像是要摁下什么按键。
事先听过音频的后座三人都猜到这是要开启汽车广播频道。
然而就在这时,司机的手腕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挟制,其虎口还沾着一根猫毛:
“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嫌累?”
妘穆视线划过那双浓墨染就的剑眉,仍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随着动作,带子也滑动一截。
夜晚透进车窗的花花绿绿霓虹迷乱,轻易掩饰了她眼底突兀的冷与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
话音落下,整个车内寂静无声。
红绿灯转换,后座三人才意识到——
身后竟没有鸣笛声传来。
“幻境?”赵疏尘不确定地猜测。
未等他话音落下,面无波澜,甚至坐姿都一成不变的司机,其木然眼底忽的静悄悄弥漫起一道玄妙的光,如同星芒般的花纹慢慢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未几,他的眼睛就完全变了个样,四人一猫顿时如坠深渊。
闪耀霓虹、汽车川流、夜半街道尽皆消失不见——
这是一座道观。
一座开满合欢花的道观。
上一秒晴空万里,这一瞬阴雨绵绵,合欢毛绒绒的花朵在微雨柔风中发着颤,浅粉湿漉漉地沾连,羞答答地滴着水,被绿叶承接。
妘穆肩头发梢沾上水汽,刚洗的头顿时泡了水汤。
她指尖碰到鼓囊囊兜里安安静静的一团,一转眼,那三个小朋友便急吼吼踏上山坡,跑向道观。
妘穆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捏出了小橘,上上下下打量,视线不经意划过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满眼兴味:
“幻境也该做的逼真些,怎么没二两本事就出来乱转?”
她生怕刺激不够,远远望着那处道观,嗤笑一声:“二重幻境?也不怕闪了腰。”
果真,像是生了气,妘穆眼前那片即便在夜色下也掩不住扎眼的粉,忽然一丝丝、一朵朵地凋零。
而那些绒毛都在聚集后,直直地向她涌来!
妘穆手里提着那只碍事的猫,长臂一展,急急后退,长发向前飞扬,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黑夜中闪烁微微的光。
退无可退。
妘穆向后一踢即将撞上的树干,借力向前俯冲而去,好似一柄漆黑的箭镞,蕴着无与伦比的重量,一头扎进那团庞大耀眼的粉红。
然而,意料中的碰撞并未到来,对方只是轻缓地,一层层卸去她的冲力,抽丝剥茧、慢条斯理。
妘穆如坠云端,又好似被一团棉花承接,彻底失去着力点。
再睁眼时,天际霞光无尽迷彩,满观合欢在微风下飘扬,偶或随之落于地面,落在她跟前。
柔软的花绒擦过她手背,丝丝缕缕的痒顺着皮肤蔓延到心脏。
妘穆这才发现,
她似乎正抱着一个人。
“往事逝去不可追,从今莫再苦思恋。阿昼,可我还是舍不得……”
男子声音年轻而低沉,夹杂难言的缱绻、依恋。
妘穆想要推开,手脚却不听使唤,恍惚中鼻尖书墨气味萦绕。
一千年
一千年到底有多久?
流连于沧溟之界,察觉不出时光流速的妘穆不知道。
但她以为至少可以让她忘记这个人的面庞、生平,乃至淡忘他曾带给她的情绪。
现如今
却原来
她连他身上的书墨味道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双相似剑眉亦足以牵动所有。
尹净时身负她的因果。
而这个人教会了她爱恨情仇、七情六欲。
妘穆反手攀上他的肩,眉眼无知无觉,无一丝波澜,嗓音却染上几分的深刻,藏着些许的厉、几分的哑,还有余下的,辨不明的思绪。
她低声唤出此人名姓:
“沈拙——”
与此同时,她一掌拍出暗中积蓄的力量,却不是向着不远处新落成的道观,而是眼前人、目中影。
可就在她落掌的前一刻,场景倏然再次变幻!
掌心的法力被稳稳送出,她打中的人朱砂点痣,左衣领火凤鲜妍——
“尹净时!”
尹净时生生受了她那一掌,薄唇愈显苍白,眼尾朱砂落雨,即便被气得狠了也不敢冒犯,只拿未戴手套的左手攥住她衣袖:
“你刚刚在三重幻境中看见了谁?”
雨越下越大,被装在妘穆兜里的小橘微弱地叫了几声。
尹净时手腕佛珠珠串坠得也长,温润的檀香木竟被这场秋雨感染一抹凉,好似一道隐秘的联结,垂在妘穆手背,雨滴落于指尖,赴向土壤,最后汇集成一小片水塘。
妘穆将视线撇到一边:
“一个死人而已。”
尹净时慢慢松开手,抿起唇,雨丝渗进去,苦得很:
“一个能让你惦念一千年的死人?”
妘穆蹙起眉,不欲再说:
“阿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尹净时沉默不语,盯了她片刻才松开手,向旁让开了步子,挥袖间那三个小朋友和一只猫都悠悠转醒。
合欢,又名苦情。
瞧这三个人没什么苦情可以给这合欢花妖发挥,即便三重幻境也很容易唤醒。
但花妖能创出三重幻境,即便质量再差,修为绝不会低到哪儿去,这些小鬼要想自己察觉还有些困难。
李无弦第一个苏醒,先一步自树根下爬起,伸手拉起身边的陈清嘉,瞧见尹净时熟悉的背影,不确定地喊道:“……段高人?”
陈清嘉刚从幻境中醒来,顺着李无弦的视线望去就打了一激灵,再一看妘穆手上已然消失的冰凌花戒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瞧着这两人距离隔得甚远,分明都不可能没有避雨的招数,却依然陪他们三个淋雨,能是为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关爱人类?
偏生赵疏尘颇没眼力见儿地打了个喷嚏,瞧着尹净时的脸道:
“你是段高人?”
陈清嘉和李无弦都在妘穆身侧醒来,而尹净时背对着她们,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赵疏尘昏倒于巨石旁,正面对着他。
尹净时这才记起先前在外奔波都用了障眼法,但现下情况危急,自指环幻化,于妘穆眼前,他便忘了有外人存在,也就忘记遮掩。
“我是段洗。”雨点无情拍打,他的声音在江南秋雨中幽幽,这一句却不是对赵疏尘说的。
段洗,妘穆本以为取自方回的“洗心方见易,知道始能诗”。
眼下看来,却不是了。
妘穆敛眸,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走罢。”
瞧着一前一后目不斜视越过自己的两人,赵疏尘目测了一下他们固定不变的漫长间距,在雨幕遮掩下,给剩下的两位小朋友递了个眼神。
陈清嘉和李无弦一耸肩,意料之内表示了和他如出一辙的无知。
山道被雨打湿,泥泞不堪,跟在后头艰难行走的三位小朋友早把两位大人的“爱恨情仇”抛去了九霄云外。
赵疏尘好不容易“拔”着自己的限量版球鞋往上走了几步,一抬眼就瞧见陈清嘉那个水系的一路在自己脚下铺着水雾,李无弦则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脚下一样的干爽——
现在他们都身处合欢花妖的地界,除了妘穆和尹净时可如入无人之境,其他人境界都会被压制,尤其火系的李无弦和赵疏尘,但陈清嘉本就属水,不可以凭空调动水元素,却可以现用结界内的水。
当然,并不能调用太多,否则会被花妖针对。
即便这样,对付一个小小的上山小道还算绰绰有余。
赵疏尘更加怨气冲天,总感觉受伤的只有他一个,瞧着沾满泥土草叶的火红球鞋,直觉得比拿着视频威胁人的宋旻还要让人破防。
妘穆察觉他们行走艰难,早停下了脚步,却没插手的意思。
尹净时见她没动,自然也没出手。
好不容易等三个小朋友跟上步伐,妘穆刚要抬步,一道咿咿呀呀的唱腔便从不知何处悠悠传来。
夜半时分,残月繁星尽皆隐于暗沉沉的雨幕之后,低矮的山坡只有潇潇风雨,透不出一点光亮。
此时并非合欢花开的季节,满目黑压压的绿将他们这几点渺小包围、团簇。
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戏词——
“多少回人前相见两无言,背人处短叹长吁千百遍;
杜宇声声春已去,青镜对影枉自怜;
红丝错系怨命也——只落得一枝苦果强吞咽!”
吴侬软语,即便方言阻隔,却不妨碍音调哀绝,凄厉得直戳人肺腑,直要人肝肠寸断。
李无弦不欲在这时候拖后腿,只能和陈清嘉十指相扣,手握得很紧。
五人在初时的震颤后定了定心神,继续上山,凄风苦雨更添哀婉。
道观很快便在眼前,曲调逐渐消逝,四周再次静得出奇。
陈清嘉和李无弦反倒落在了最后,陈清嘉却不着急进去,很有闲心地扫了眼道观门前的立碑。
“我们……进去吧?”李无弦见妘穆几人都施施然进了道观,拉着陈清嘉的胳膊轻晃,声音发着颤。
“好。”陈清嘉答应的倒是快,立碑却只瞟到了最后一行清晰小字——
沈拙建于昭德三十五年
……沈拙?
那不是凌沧派的开山祖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