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的丛林深处,夜色如墨,将一切厮杀与追踪暂时隔绝在外。颜颜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唐棠,背上驮着气息奄奄的云微,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奔行了多远,直到灵力几近枯竭,才终于在一处陡峭山壁下,找到一个被厚重藤蔓遮掩、勉强能容身的狭窄洞穴。
她几乎是脱力地跌撞进去,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云微平放在铺了一层干燥苔藓的地面上,动作轻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随即,她立刻转身,用尽最后力气,半扶半抱着让唐棠靠坐在内侧相对平整的洞壁旁。
“棠棠……棠棠你怎么样?”颜颜的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更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颤抖。她跪坐在唐棠面前,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想碰触又不敢,只能借着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贪婪而恐惧地描摹着唐棠此刻的模样。
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此刻苍白如雪,不见一丝血色,连平日里淡粉的唇瓣也失去了光泽,微微干裂。她双眸紧闭,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随着她微弱而紊乱的呼吸轻轻颤动。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破碎感。
颜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沉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的储物袋,因为心慌意乱,手指不听使唤地发抖,好几瓶丹药被她胡乱地掏出来又塞回去,瓶罐碰撞发出清脆却凌乱的声响。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带着痛苦压抑的呻吟。
是云微。
她伤得极重,独孤灼那隔空一掌,狂暴的魔气不仅震伤了她的内腑,更在她经脉中留下了阴寒的侵蚀之力。此刻醒来,只觉得周身百骸无处不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浓郁的血腥味。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先是看到了颜颜焦急失措的背影,然后,目光便越过了她,落在了靠坐在洞壁边、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唐棠身上。
几乎是出于本能,云微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用胳膊肘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朝着唐棠的方向挪动。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头腥甜上涌,一丝暗红的血液再次从嘴角溢出。
“云微师妹!你别乱动!”颜颜被咳嗽声惊动,猛地回头,看到云微这般惨状,心头更是揪紧,连忙出声制止。
云微却倔强地摇了摇头,那双总是清澈温婉的眼眸此刻因剧痛而蒙着一层水汽,目光却依旧固执地、担忧地胶着在唐棠身上。她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颜师姐……我、我没事的……唐姐姐……她伤得更重……”
她颤抖着抬起那只布满擦伤和泥污的纤细手臂,努力伸向唐棠垂落在身侧、冰凉的手腕。这是她作为炼器师的习惯,希望通过接触,更清晰地感知对方体内灵力和伤势的流转情况,哪怕她自己此刻也是强弩之末。
“唐姐姐……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她看着唐棠苍白脆弱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揪心。是这位看似冷清的唐师姐,在危急关头屡次护住她们,更是为了抵御强敌才伤至如此。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血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柔,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与力量。
然而,就在她那带着血污、却充满善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唐棠微凉肌肤的前一刹那——
一只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手,猛地伸了过来,**精准地、甚至带着点强硬地,一把抓住了云微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是颜颜。
颜颜自己也不知道这股莫名的邪火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当她看到云微不顾自身濒死的重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心唐棠,当她看到云微那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目光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唐棠身上,当她看到那根纤细的手指即将贴上唐棠从未让外人轻易碰触的手腕时……一股混合着酸涩、焦躁、甚至是几分被侵犯领地般的怒意,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她的胸腔!
那感觉陌生而强烈,酸得她牙根发软,涩得她心头堵闷。仿佛自己小心翼翼守护了许久、视若珍宝的唯一,突然被另一个人,以一种同样真诚、同样关切的方式靠近了。即使她理智上清楚云微绝无恶意,甚至心怀感激,但这种纯粹的、温柔的接近,在此刻情绪高度紧张的颜颜眼中,却变得格外刺目。
尤其是云微伸向唐棠的那只手,在她看来,简直是碍眼到了极点!
“我来!”颜颜几乎是**抢白**道,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一股自己都未察觉的赌气和蛮横。她用力(但下意识控制着不至于伤到云微)拨开云微的手,自己迅速蹲踞到唐棠面前,像是要用身体筑起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她从一个白玉药瓶里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回春丹”,动作因为心急而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执拗地递到唐棠唇边。
“棠棠,快,张嘴,先把药吃了!”她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急切,目光紧紧锁住唐棠,那眼神灼灼,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她是我的,只有我能照顾”**,完全将身后重伤的云微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云微手腕上还残留着颜颜方才有些用力的触感,她看着颜颜那几乎将唐棠整个笼罩住的、充满保护欲和独占意味的背影,聪慧如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轻轻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了悟,随即是一抹难以言喻的黯然和自惭形秽。她默默地收回手,不再试图上前,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努力调息,试图压□□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和那莫名涌上的心酸。
而唐棠,在被颜颜略显强硬地喂下丹药后,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才洞内发生的一切,云微带着泣音的安慰,颜颜突如其来的打断和那带着火药味的语气,她都模糊地感知到了。丹药化作暖流在干涸的经脉中缓缓流淌,带来一丝生机,也让她恢复了些许清明。
她的目光,带着惯有的清冷,首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颜颜脸上。
只见颜颜鼓着白嫩的腮帮子,粉润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噘起,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杏眼里,此刻却翻涌着委屈、焦躁,还有一丝强装出来的凶巴巴,活像一只被抢了最心爱玩具、正龇着奶牙捍卫主权的小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又像是在无声地强调着自己的“所有权”。
这副神情……唐棠从未在颜颜脸上见过。
不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快乐,不是对敌时的凌厉果决,也不是撒娇耍赖时的软糯黏人,而是一种……带着稚拙的、近乎本能的……**独占欲**。
这个清晰的认知,像是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在唐棠沉寂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清晰而持久的涟漪。她微微一怔,清冷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了然。
她静静地看着颜颜那双几乎要喷火、明确写着“你不许让别人碰”的眼睛,看着她即便在喂完药后,依旧下意识紧紧攥着自己衣袖一角的手,心中那股因重伤、疲惫和过往阴影而凝结的冰冷坚冰,竟被这笨拙而炽热的情绪,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没有说话,没有抽回衣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用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墨玉眸子,平静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回望着颜颜。
洞内一时陷入了奇异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云微极力压抑的、细弱蚊蚋的咳嗽声。
颜颜被唐棠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强撑起来的气势不由得矮了下去,鼓起的腮帮子也慢慢消瘪。她这才恍然想起旁边还有个伤势沉重的云微,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懊恼和歉意,连忙又手忙脚乱地找出最好的疗伤丹药,转身塞到云微手里,语气带着别扭和真诚的歉疚:“云微师妹,对、对不起啊,我刚才……我刚才太着急了,你快吃药!”
云微接过丹药,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摇摇头,声音轻缓:“没关系,颜师姐,我明白的。”她顺从地服下丹药,便重新闭上眼睛,专心引导药力,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颜颜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立刻又转回身,将所有注意力重新投注到唐棠身上。她看着唐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刚才那点莫名的醋意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担忧和后怕。她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唐棠微弱的呼吸,小声地、絮絮叨叨地开始念:“棠棠,你还疼不疼?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你刚才吓死我了,我真怕你……”
看着她这瞬间从“护食小老虎”切换回“担心主人的大型犬”的模式,唐棠的心湖再次泛起微澜。她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遮掩了眸中流转的复杂情绪,只是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调息便好。”
然而,她依旧没有动,任由自己的衣袖,被颜颜温热的手心紧紧包裹着。
颜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无声的纵容,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被一种巨大的、暖洋洋的安心感和隐秘的喜悦所取代。她得寸进尺般又往唐棠身边蹭了蹭,肩膀几乎要挨上唐棠的,这才觉得心落回了实处,开始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又心有余悸地描述起刚才自己有多害怕,灵力透支时有多慌乱。
唐棠安静地靠在洞壁上,合着眼,似乎在专心调息,又似乎在认真聆听。偶尔内腑传来尖锐的疼痛,会让她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一下,但她始终没有打断颜颜那带着点语无伦次,却充满生命力的絮叨。
洞外,夜色深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远处的礁石,呜咽的风声穿过林隙。洞内,小小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映照着三个劫后余生的少女。一份悄然滋生、带着青涩酸意与笨拙甜蜜的占有欲,如同一颗被小心翼翼埋下的种子,在这充满血与危险的夜晚,意外地落入了心田的土壤。
而唐棠,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确切地,感知到了这份截然不同、汹涌而至的情感,来自于那个如同赤焰般、固执地想要照亮她所有阴霾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