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熹微的晨光如同温柔的手指,透过茂密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宿醉的后果如同迟来的汹涌潮水,毫不留情地将颜颜从深沉的黑甜梦乡中拍醒。她揉着仿佛被重锤敲击过、隐隐作痛的额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水浸泡过的浆糊,沉重而混乱。昨晚家宴后半段的记忆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喧闹的人声、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那名为“醉清风”的醇厚酒香交织成的模糊碎片,还有……似乎有一种格外安心、想要靠近的温暖感觉,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门,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晨起的慵懒,正好遇上在院中静立、面向初升朝阳调息纳气的唐棠。晨曦为唐棠清冷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仿佛连她周身那惯常的寒意都被驱散了几分。
“早啊,棠棠……”颜颜有气无力地打着招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宿醉的虚弱,像只被雨打湿了皮毛的小动物。
唐棠闻声,体内《寂灭心经》的灵力缓缓归于平静,她转过身来。清澈的晨光中,她的面容依旧如白玉雕琢般清冷精致,但那双看向颜颜的、如同寒潭深雪的眸子里,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柔和。那并非明显的笑意,更像是不动声色的冰层之下,悄然涌动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温暖潜流,需要极其仔细才能分辨,却真实地存在着。
颜颜被她这不同于往常的目光看得有些愣神,心里莫名一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头发:“怎么了棠棠?我脸上有东西吗?还是……我昨晚喝醉后,又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傻事了?”她心里有点打鼓,隐隐有些不安,根据以往不甚美好的经验,自己喝醉后似乎总会有点失控,做出些醒来后恨不得钻地缝的事情。
唐棠目光微动,清冷的视线掠过她带着明显忐忑和一丝懊恼的眉眼,并未在那双因宿醉而略显黯淡的熔金眼眸中停留过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无事。”
她没有提及那个靠在肩头、呼吸交织的夜晚,没有提及那些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静谧院落中的、带着酒气的滚烫真言,仿佛那一切喧嚣与悸动,都只是昨夜一场被风吹散的幻梦,了无痕迹。
颜颜见她神色如常,平静得一如往昔,不似作伪,心头那块悬着的大石这才“咚”地一声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露出一个带着点傻气的、放心的笑容:“嘿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立刻将心头那股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抛诸脑后,只当是棠棠伤势大好,连带着心情也变好了的缘故,并未作他想。
两人简单用过颜瞳细心准备的、带着清甜药香的醒酒汤和温润养胃的清粥小菜,便辞别了眉眼含笑的颜迟和捋着胡子、眼神意味深长的风无量,启程返回风之谷。
归途不疾不徐,山风拂面,林鸟和鸣,与来时并无不同,却又似乎处处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不同。那是一种流淌在两人之间、无需言语便能感知的、更加松弛和亲近的氛围。
行至半途,路过一片开阔的、三面环山的幽静山谷。时值盛夏,充沛的雨水和灵气滋养着这片土地,山谷中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鹅黄粉白,如同一位肆意挥洒的画家打翻了所有的调色盘,绵延成一片绚烂夺目、生机勃勃的花海。微风拂过,层层叠叠的花浪翻滚涌动,浓郁而不甜腻的香气随着风袭入鼻端,沁人心脾。
颜颜的眼睛在接触到这片色彩的瞬间,就如同被点燃的星辰,骤然亮了起来!
“哇!好漂亮!”她发自内心地欢呼一声,像是瞬间被解开了所有束缚,骨子里那份属于白虎血脉的自由与野性被彻底激发,如同一只看到了广阔草原、忍不住想要尽情奔跑撒欢的稚虎,不管不顾地、带着一阵风似的,一头冲进了那片繁花似锦、几乎漫过膝盖的海洋之中,惊起无数只原本安然停歇在花朵上的、翩跹起舞的彩蝶。
她在花海里毫无章法地奔跑、尽情地旋转,鹅黄色的娇俏身影在缤纷烂漫的色彩中灵活地跳跃、穿梭,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充满了无尽的、纯粹而原始的活力与喜悦,笑声清脆如银铃,洒满了整个山谷。
疯跑了一阵,宣泄了过剩的精力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刹住脚步,蹲下身,收敛了方才的狂放,变得极其认真而专注。她在那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锦绣从中,仔仔细细地精挑细选起来,专挑那些颜色最是鲜艳欲滴、形态最是饱满完美、花瓣上还带着晶莹晨露的花朵,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断花茎,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不一会儿,她便怀抱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生机盎然、甚至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却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野花,像个凯旋而归的战士,带着微喘和掩饰不住的兴奋,跑回一直安静站在花海外围、如同旁观一幅生动画卷般看着她疯闹的唐棠面前。
颜颜的脸颊因为方才的奔跑和心底难以抑制的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如同涂抹了最好的胭脂。她看着唐棠,眼神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钻,里面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羞赧,却又有一股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的执拗与期待。
“棠棠,”她声音还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语气却异常坚持,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低头。”
唐棠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怀中那捧与她本人气质如出一辙、热烈而毫无章法的花朵,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依言,微微低下了她那总是挺直、带着疏离弧度的脖颈和头颅。
下一刻,一个带着清新青草与浓郁百花气息的、编织得明显有些粗糙歪斜、甚至有几处花茎都未被完全隐藏好的野花花环,便被颜颜带着点笨拙的急切、不由分说地、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戴在了她乌黑如墨的发间。
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仿佛怕慢了一秒,自己就会因为害羞而临阵脱逃,或者会被唐棠出言拒绝。
“好……好了!”颜颜做完这一切,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无比重大又令人心跳加速的使命,立刻刷地一下红了整张脸,连白皙的脖颈都透出了粉色。她看也不敢再看戴上花环后是何等模样的唐棠,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脚步慌乱地跑开了,假装被远处一只罕见的、拖着长长蓝色尾羽的凤尾蝶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留给唐棠一个故作镇定、却连背影都透着紧张和羞赧、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身影。
唐棠彻底愣住了,仿佛被一道柔和的定身咒语击中。
头上传来花环那真实而轻微的重量,以及更加浓郁、仿佛将整个山谷的芬芳都凝聚于此的花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她能清晰地想象出,方才颜颜是如何蹲在及膝的花丛里,皱着眉头,笨手笨脚却无比专注、耐心地将这些柔韧的花茎一遍遍尝试、缠绕在一起,只为编织出这个独一无二、饱含着她炽热心意的“礼物”。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息,才缓缓抬起那只惯于操控冰冷流云梭的、白皙纤长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轻轻摸了摸头上那个粗糙却充满了蓬勃生机与笨拙心意的花环。指尖触碰到柔软娇嫩的花瓣,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和颜颜掌心的暖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追随着花海中那个假装全神贯注看风景、实则身体僵硬、紧张得几乎快要同手同脚的身影。明媚灿烂的阳光下,颜颜那充满活力的身影仿佛在自发地发光,那纯粹到极致、毫无阴霾与算计的灿烂笑容(即使此刻是强装镇定,但之前那毫无保留的、如同孩童般欢欣的笑容已深深印刻在唐棠脑海)如同正午最炽烈、最直接的阳光,纯粹、温暖得几乎有些刺眼,让她那习惯了黑暗与冰冷的心房感到一丝不适的灼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无法轻易移开视线。
这顶粗糙的花环,这毫无保留的笑容,这笨拙却无比真挚、一次次试图靠近的关怀,像是一道道越来越温暖的溪流,固执地、坚持不懈地冲刷、浸润着她心门外那最后残存的、最为坚固的冰层。冰面之下,传来了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她微微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垂下,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那向来紧抿的、线条清冷倔强的唇角,极轻微地、几乎不存在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真的只是一个刹那的、蜻蜓点水般的弧度,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便已消失不见。
然而,这无声的一瞬,却如同冰封万载的河面在春日暖阳下,发出的那第一道清脆而充满希望的迸裂声,清晰地向内里昭示着——封冻已久的、名为心防的严寒季节,终于不可逆转地,迎来了温暖而柔软的转折。
夜晚如期而至,两人在一条清澈见底、倒映着星月之光的小溪边露宿。
篝火“噼啪”燃起,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努力驱散着山谷夜间沁人的凉意。颜颜如同往常一样,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布置好简单的营地,拾来足够的干柴,然后很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坐到唐棠身边的软草垫上。经过白日花海那无声的互动与一整天的并肩同行,那份因可能存在的醉酒失态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微妙隔阂似乎已然消散于无形,她又恢复了往日那忍不住想靠近唐棠、感受她气息的习惯。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白日里看到的趣事,说着风之谷的种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脑袋也开始像倦极了的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最终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带着全然的信任朝着唐棠的方向靠了过去。
就在她那带着体温的脑袋即将触碰到唐棠微凉肩膀的瞬间,唐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对于亲密接触的本能防御。
然而,这一次,那源于过往创伤的僵硬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在颜颜温热而平稳的气息即将再次拂过她敏感颈侧的肌肤时,唐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最终归于平静的决然。她缓缓地、刻意地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没有像受惊的鸟儿般躲开,甚至……在无人察觉的细微处,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将肩膀放得更平更稳,不着痕迹地让出了一个更舒适、更稳当、足以让颜颜能安然倚靠的位置,仿佛在无声地邀请。
这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主动调整,是一个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清晰的讯号,是一种默许,更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回应。
颜颜似乎在半梦半醒、意识朦胧间,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默许与接纳。她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表达满足,然后更加放心地、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了过去,安心地枕着唐棠似乎比往日更加柔软放松的肩膀,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偷吃到糖果般满足的、傻傻的笑意。
篝火兀自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温柔地映照着溪边相依相偎的两道身影,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亲密地重叠在一起。
一个安然入睡,全心依赖,毫无保留。
一个静默守护,默许亲近,心湖生澜。
心防,在那无人窥见的细微微笑和这主动调整姿态的无声回应中,悄然崩塌了至关重要的一角。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迷雾未散,但有些东西,有些羁绊,已然在心底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荒芜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