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密闭空间,一张窄床,床头紧靠着小小的洗手池和马桶,吃喝拉撒都在这几米见方的囚笼。四周墙壁贴着橡胶软垫,门上一个二十厘米的左右的小窗口,透不进一丝风来。
向远在沈城住了这么久,第一次感觉沈城的冬天竟是如此寒冷。
水管里的自来水浇在手上,拔凉拔凉,水滴过的皮肤瞬间冻得青红。呵出一口气,都是一团团的白雾。
向远将阴潮的被子裹在身上蜷缩成一团,仍然感到冰寒似细针一般漫天匝地,击穿监狱的外墙,透过墙里的蓝色软垫,精准地刺进他的每一处毛孔里。
头顶的灯24小时不关,刺眼的白光时时刻刻晃着眼。他就算闭上眼蒙住头,也是睡不进去又醒不过来。但是一到时间,他又会被强制叫醒,取餐、和管教谈话、或者观看教育节目。
在这几天里,时间感完全丧失。小时分秒都如一团面糊,被搅拌拉长,浑浑噩噩地揉着。他什么都不想,不想过去,不想盛唯,就一分一秒地捱着。
捱到最后一天,向远的头疼犯了。先是偏盲眼花,他一时间看不清东西,眼前晃着的都是一团团颜色繁乱的光点。同时而来的还有恶心反酸。向远胃里没有什么东西,想吐也吐不出,他踉跄地起身,去接洗手池里冰寒的自来水,囫囵吞下去压一压呕意。
过了一会儿眼睛看清了东西,剧痛才真正开始。脑袋里如同钻进了几个势不两立的仇人,一人手中一个神经线,来回拉扯拧拽,踢打硬踹。向远疼到难以自持,拿手一下一下击打着脑袋的痛处。
汗水渐渐浸透囚衣,冰凉黏腻地贴在身上,他却依旧是死咬着牙,不吭不声。如果这个世上有人因为痛而死掉,那么他也可以做到。
后来因为管教送晚饭过来,叫号却听不到回应,也不见人过来拿。透过小窗口才看见靠在墙边蜷缩成一团几近晕厥的向远。他在入狱时,资料中备注了因外伤导致头痛的后遗症,并提供了医疗证明,家属方也准备了镇痛药,经过检查后送进来。人马上被送到医务室,监区的医生检查后给他服了药,才转危为安。
经过这一次禁闭,有名的向远在整个监区更加出名了。虽然后来还是时不时地有人来围观他,也有胆子大的找机会和他搭话,或是背后议论他,但没人敢当面惹他。
向远依旧我行我素,每天过得像这个监狱里的幽灵。然而过了一阵,幽灵身后又跟上个“小尾巴”。
他近来频频发现,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隐在人群中偷瞄他。那人看上去矮小瘦弱,不合身的外套罩在身上晃晃荡荡,一张黝黑的小圆脸带着稚气,看过去只是个半大孩子。那眼神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带着看戏的心态或者恶意。
有几次,向远感到他正在看自己,但在与他对视时,那人却立刻低头敛眉,仿佛被抓到做错事一般,羞赧地收回目光。
有一次他到工坊做工,那个小男孩也分到同一队。有个人不小心碰倒了门口堆成一列的纸箱,工件七零八落掉了一地。大家都上前帮忙捡拾,向远就蹲在小男孩不远处,被他捡东西的手吸引。
那双手也很小,皮肤粗糙暗黄,指尖却泛出不正常的苍白。而且他捡拿的动作不太灵活,好像双手有毛病一样。
向远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他,“你的手怎么了?”小男孩吓了一跳,似乎被问到难堪事,脸红筋涨的,没作声起身走了。
过了几日,三月初的沈城“倒春寒”,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当天监区的室外活动就是扫雪。
雪后的空气冰寒清润,向远扫完雪,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那男孩坐在操场边上,这次却没看他,而是一直望着不远处一株高树上的树挂。向远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道:“你没见过雪么?”
那男孩似乎胆子不大,又被吓到的样子,脑袋一缩脸也红了,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羞涩。片刻后他点点头说道:“我家那边很少下雪。”
听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向远问道:“你是哪里人。”男孩说了一个地名,向远对这个地名有印象。彼时孙杰去大西南出差那次,回来时给他的特产中有一套当地风景照做的明信片,其中有一张里一片青山碧水间吊脚楼丛立,就是他的家乡。
“你叫什么名字?”
“···郑麟,麒麟的麟···”
向远对这个名字没有好感,但是有点好奇,家里人怎么给起这个名字。
“···我们村里早年挖出来个石碑,说是古物,就立在村口了,上面就有这个字,说麒麟是吉瑞神兽,村里好些个孩子都叫这个名字···”
“你有小名么?”
小男孩腼腆的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壮仔。我小时候长得又矮又瘦,我奶奶起的小名···”
“壮仔,你为什么总看我,你认识我么?”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你是大明星,很有名。你长得真好看,我们村里跳“木鼓舞”的领舞仔,都没你这么好看···”
向远闻声嘴角一扬,看一眼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尖果然泛着不自然的白色,“你的手有什么事情么?”
“手···是冻伤···”男孩讪讪地答道。
冻伤这个概念在向远以往的生活中都不曾存在过,他拿过那男孩的小手,轻轻摁了一下他苍白的指尖,触及到的那小块皮肤手感更硬一些,随着按压凹陷下去,“疼么?”
“···有点疼,不过没事的···”
向远摸了一把他的衣服,发现他深蓝棉制囚服下是空落落的。
这里的人到了冬天,大多在囚服下套着棉衣和保暖内衣来御寒。而这个小男孩穿的太少了。向远还注意到,壮仔脚上的鞋还是双旧运动鞋,后跟磨损到严重倾斜,都看不出什么颜色。
第二天,他去监狱里的超市,本想买几件衣服给他,但是看来看去,发现尺码都太大了。那男孩身材矮小,这里的尺码都不合身。于是向远入狱后,第一次提出家属顾送物品申请,让小江照着小男孩的身材,买两套小号棉衣和保暖内衣。小江等到家属会见时,给带了来。
壮仔开心的不得了,抱着衣服给他鞠了三个深躬,向远看着他宛如遗体告别一样的举动,哑然而笑。
不想第二天,壮仔却像捧着炸弹一样还给他,嘟嘟囔囔地说,同监室的人看见了,说这个衣服是牌子货,要好多钱。
那些衣服向远没仔细看,但清楚小江买的肯定都是好的。只骗他说买的是假货,只要几百块一件,小孩儿也执拗地不信。
他说:“阿哥你看起来就像过得很好的人,你买的东西肯定都是贵的。我穿不了这么贵的。”
向远无法,便唬他说,都拆了包装试了衣服,也没法退货,不穿更浪费。壮仔这才收下,抱着衣服又要给他鞠躬,让向远一把拉住,“我可受不起,你这是想把我从阳间送走么?”
后来的日子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壮仔今年才满17岁,家里在西南山区,非常穷困。爸爸早年瘫痪在床,妈妈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他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在三位亲人接连去世后,高中也读不下去了,就辍学出来打工。
入狱前他在一家小饭店帮厨,遇到小混混欺负年轻的女服务员。他上前帮忙被几个人围着打,慌乱中挥出去的啤酒杯砸到了一个人眼睛上。因为没有钱赔给人家,饭店老板也不出钱,所以被判了两年。
壮仔比向远早半年进来,他在监狱里面过得非常拮据,没有一个人来探视,也没有人来送东西。
壮仔圆溜溜的狗狗眼,令向远想起那只叫唐唐的小狗,只是这个小男孩命不好,在苦日子里孤独长大,没遇到予他安生无虞的人。自己在他面前充当了一时的盛唯,给予的善意容易又随意,甚至如同施舍一般。
盛唯是否也是这样认为呢?因为可以随便地给予,所以也能轻易地收回。然而这在自己看来微不足道的帮助,在壮仔眼中却是从未遇到过的盛大情谊,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样去报答,小尾巴只有跟的更紧,哪怕像是洗手时候,拧开水龙头这种事,他都抢着去给向远做。
向远没事总是逗他说话,听一听他带着口音的清冽少年音。那日放风活动时并肩坐在操场上,向远问壮仔:“如果你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你想做什么?”壮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你不想回到那一天,不去见义勇为么?你都打不过那些人。”
壮仔鼓着脸抿着嘴思忖一下,还是摇摇头。“···他们欺负小姑娘,我看见了还是要去拦的。但是···如果有机会,我要锻炼身体,像你一样,把他们都打倒。”
向远哑然失笑:“像我一样?你觉得我很能打?”
“那天我都看到了···”壮仔似乎想起向远那天在浴室打人的情景,圆溜溜的黑眼球闪着亮光:“你拿着一支牙刷,将那帮人打得直喊,看着就疼。你能教我么?”
“这个···不太好学。”
向远看着壮仔因为有些失望而转暗的目光,耐心地对他解释说:“我用的是一种格斗技术,叫马伽术。马伽术最早是外国创立的一种军用格斗技术,马是骑马的马,加字呢是人字旁右边一个加减的加,这个词在当地的语言中,意思就是‘近身格斗’。这种格斗技术其实也适用于普通人,比如像我偏瘦力量不足,在遇到危险时,可以使用马伽术,通过击打对手的关键部位,比如关节或者神经密集的地方,在保证自身最小伤害的情况下迅速完成自救。”
壮仔听得一知半解却津津有味:“好酷哇,阿哥你懂得真多。”
“你也可以练的。但我只是会一点,不够专业教不好你。而且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也不方便。不如等出去,我找个专业教练来教你,好不好?”
“好哇!”壮仔兴高采烈一脸希冀,好像明天就到了出去的日子。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而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出去,也可以找你吗?”
“当然可以。”向远弹了一下他的耳垂,“难不成你出去了,还不认识我了?”
“认识!认识!”壮仔开心的小圆脸黑亮亮红灿灿的,接着问道:“那阿哥,这个马伽术,你也是和专业教练学会的嘛?”
向远原本淡淡上扬的唇角滞在那里,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是我阿哥教我的。”
向远的马伽术是和盛唯学的。盛唯早几年没完全忙于生意时,精力充沛兴趣广泛,赛车攀岩网球搏击他都有涉猎,而且玩的很不错。
马伽术还是盛唯年少时候,他和妹妹盛蓝一起学习的,两个人都坚持了多年,还获得了IKMF国际马伽术联盟颁发的Expert专家级别证书。他的几个爱好都教给了向远,像是赛车和马伽术,向远的启蒙老师都是盛唯。
盛唯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他在接触一件不熟悉的新事物时,会花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它的信息。
向远记得,许涵星还在世时,偏好珍珠配饰,她最喜欢一种主要产自日本的akoya珍珠。盛唯就去系统地了解了这种珍珠的资料知识,到去日本出差时,特意去到当地最著名的产地,挑了一条特选级别的粉白色珍珠项链,送给许涵星。
许涵星对这条项链视若珍宝,下葬时都戴着它。就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向远依然难以忘记那个画面,那时的他作为小电灯泡坐在一边,听着盛唯给许涵星讲解产地信息、讲解如何辨别akoya时,许涵星那崇拜的目光,亮莹莹地如同装进了漫天星光。
盛唯就是有这样一种技能,他会通过微小的事情让别人感受到他的珍视,哪怕这种珍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无法承担的分量。比如那个21岁的还在叛逆期的人,也曾因为这样的珍视变得有恃无恐,直到盛唯漠视他从山顶跌进深渊,让他的下堕变得猝不及防却痛感绵长。
第二次探监时,小江问起衣服,向远便把壮仔的事情说给他听。
小江一向将向远的事情当成重要工作来推进,闻言问道:“少爷,要不要我去查一下他,给他家里提供些帮助。”
向远摇摇头,“他家里人都不在了。再说我只是和你闲聊,不然我们怎么打发这30分钟呢?”
在每月的家属探视申请表上,小江是盛唯填写的唯一名字。向远始终拒绝见盛唯和他旧生活中的一切人,盛唯便让小江作为亲属代理人和他联系,向远无从反对。但前三个月,向远都拒绝见面。因为一个陌生的男孩,向远开始恢复对话,包括每月隔着一道密闭的铁栅栏,聊上30分钟。
小江初次见向远时,尽量想让这一切看起来如常,但他显然不是一个好演员。向远看到他眼中压抑的情绪说道:“你如果觉得不自在,以后可以不用见面。”
“不不,少爷···”小江立马转变了脸色,说起其它的事情。他很聪敏,能揣测出向远抗拒的心态,不想听到旧日生活中的任何信息。但小江更加清楚,向远愿意与他联系,老板便有接近向远的一条途径,自己当然想要很好地完成任务。更何况人都是感情动物,向远被毁掉后的样子,他看在眼中,也是感慨唏嘘。
既然他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听,小江就告诉他一些别的。他讲起自己最近的一些鸡毛蒜皮,发现向远能够听下去,便絮絮叨叨地一直说到时间终了。会见结束时,小江小心翼翼地询问向远,下月向远可不可以继续申请亲属会见,让自己再过来看他。向远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