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宁掀帘入内,玄色官袍带进一阵凛冽寒意。
太子楚明睿虽位列东宫,却并无才干,不堪重用。大公主楚归晨虽德才兼备却一向体弱,四皇子早夭,五皇子病逝,楚遂安又一向不求上进,皇家子嗣可谓十分稀薄,能用者更是少之又少。
而三公主楚寒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为此她虽为女子,也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上朝听政。
眼下她端坐于锦垫之上,凤眸如刀般扫过楚遂安,却不发一言。车厢内顿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楚遂安被她看得心底发虚,方才那些旖旎心思早已散尽,垂首低声道,“三姐,我知错了......”
楚寒宁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六弟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竟会认错?那便说说,你错在何处?”
“呃......”楚遂安本就是胡乱认错,此刻绞尽脑汁,这才想出个由头,“我不该贪杯误事,耽搁了去太学的时辰......”
楚寒宁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还有呢?”
楚遂安这次不承认,梗着脖子,“我不喜欢鸦云隐,做什么都与她无关。感情之事又怎能强求?这件事我不认错!”
“哦?”楚寒宁气极反笑,“小六真是嘴硬啊。你没错,所以你那些风流韵事传得满城风雨,一点脸面都不留给鸦家?!你没错,能逼得鸦云隐今日亲自上了朝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父皇给你们退婚?!”
楚遂安皱起眉头,“鸦云隐疯了吗?父皇怎么会同意!”
“父皇自然不允!”楚寒宁抄起手边的折扇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和鸦云隐自幼一起长大,实乃闺中密友,此刻被气昏了头,指尖都在颤抖,“父皇非但不允,还让我亲自送你去太学,确保你与她日日相见培养感情!你身边都是侍女伺候,何时喜欢上男人了?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
楚遂安有些心虚,低头不答。
楚寒宁坐实了心中的猜测,更是恼火,“你是什么脑袋想出如此昏头的主意!枉你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
“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可曾想过鸦云隐要如何自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你这样作践名声,往后还怎么见人!”
“三姐,我也是没办法。”楚遂安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这件事又本是傅修出的主意,他不能将人供出来,只能挨下这份训斥。
此刻他心中还有些愤愤不平,声音里透着委屈,“这婚事是父皇强塞给我的,我本就不情愿。既然不愿娶,自然要想方设法推掉,哪还顾得上考虑这么多。”
楚遂安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扬高了几分,“再说那鸦云隐,明明也不情愿这门亲事,今日在朝堂上闹这一出,不也是没顾全我的颜面?”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昨夜净名那双含笑的眸子,心头莫名一软,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下来,“况且......强扭的瓜不甜。这般勉强凑在一处,将来也是怨偶一对。”
他偷偷瞥了眼楚寒宁铁青的脸色,小声嘟囔,“倒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各自寻个合心意的......”
话音未落,楚寒宁已经气得抬手要打。
楚遂安连忙缩起脖子,却仍倔强地补了一句,“反正......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楚寒宁连吸了好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容易才压下心头怒火。
她凝视着楚遂安,语气沉痛中带着几分无奈,“小六,三姐知道你不愿卷入朝堂纷争,平日和那傅修一起装疯卖傻只是韬光养晦。可你行事也该有些分寸,怎能用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法子?”
她伸手替楚遂安理了理衣襟,声音渐渐缓和,“若你当真不愿娶丞相之女,就该堂堂正正地让父皇看到你的真本事。等你有了足够的底气,自然能让他收回成命,何须用这般......这般自毁名声的手段?”
车窗外传来市井喧嚣,楚寒宁的声音却清晰入耳,“你且记住,作为皇家的儿子,就算要退婚,也该退得光明磊落。”
楚遂安垂眸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也不知将这番话听进去几分。
楚寒宁见他这般模样,终是叹了口气,阖目倚在车壁上养神,不再多言。
马车辘辘行至太学门前,楚遂安整了整衣冠,对着楚寒宁郑重一揖,“三姐教诲,遂安记下了。”
待他躬身退出车厢,楚寒宁方才睁开眼,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太学讲堂内,一道紫檀屏风将男女席次隔开。楚遂安方踏入室内,便察觉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今日朝堂上的风波早已传开,此刻学子们都在暗中打量他与屏风那侧的鸦云隐。
“瞧见没?六殿下今日还敢来太学......”
“云隐姑娘方才进门时眼眶都是红的......”
细碎的议论声如蚊蚋般在堂内蔓延。
楚遂安面不改色地穿过讲堂,正对上女席首位那道冷冽的目光。鸦云隐端坐如松,玉指将书卷攥得发白,眼中凝着寒霜。
他视若无睹地移开视线,恰见男席末排的傅修正拼命招手。那人显然方才打盹被惊醒,发冠歪斜着,衣领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这边!”傅修压低嗓子喊道,忙用袖子擦了擦身旁的坐垫,“快过来,太傅马上就要到了!”
楚遂安快步穿过讲堂,经过屏风时,他听见鸦云隐冷冷地嗤了一声。
楚遂安对周遭的视线和鸦云隐的反应恍若未觉,径直走到末排拂衣落座。
傅修懒洋洋地将脑袋歪在楚遂安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天还没亮就被我爹从被窝里揪出来,这会儿困得眼皮都快粘住了。”
他忽然凑近几分,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快跟兄弟说说,那位净名公子......”
他指尖暧昧地捻了捻,“究竟是何等妙人儿?”
楚遂安肘尖猛地往后一顶,傅修顿时呛咳着缩回身子,“咳咳咳......楚六!你要谋杀挚友不成?”
楚遂安目不斜视地整理衣袖,“怎么没咳死你。”
傅修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咱们还是不是过命的交情了?净名公子那样绝色的美人我都拱手相让,特意给你制造**一度的良机,你倒跟我置起气来?”
“那首诗本就是出自我手。”楚遂安终于侧目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修儿啊,你知不知道,今日是我三皇姐亲自从寻梦坊‘请’了我送过来的。”
“啊、哈、哈哈......”傅修自知理亏,顿时语塞。
他一早就听到了早朝上的风声,原以为这出戏能成全好友退婚的心思,谁承想弄巧成拙,不光自己因为楚遂安的原因挨了鸦云隐几记白眼,眼下连带着楚遂安都被三公主训斥了一路——三公主的凶名,他早有耳闻。
“楚六啊,你听我狡......不是,听我解释嘛......”傅修凑到楚遂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哪知道陛下这般固执?若是我做出这等事,我爹早就二话不说把婚事退了......”
他还欲再说,却见太傅抱着厚厚一叠书卷踱入讲堂。这位老先生素来爱往摄政王府递折子告他的状,傅修立即噤声,忙不迭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翻开书卷。
往日里傅修不敢在太傅课上打盹,都是与楚遂安传字条解闷。如今楚遂安冷着脸不理人,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傅修只得对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儿发呆。
太傅抑扬顿挫的讲经声如同催眠,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险些一头栽在书案上。傅修慌忙抬头,正对上太傅警告的眼神,吓得他赶紧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这堂课上得傅修无聊至极。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憩,他立即扯住楚遂安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这回算我的不是!这个月你所有花销都包在我身上,切莫再生气了。这课上无人同我消遣,真真是闷死我了!”
楚遂安本就不是真恼,只是想趁机宰上傅修一回,闻言挑眉,“去寻梦阁也能请?”
“请!都请!”傅修拍着胸脯保证,“便是你要包下整个寻梦阁,我也认了!”
楚遂安这才露了笑意,拿笔杆点了下他额头,“记着你这话。”
两人说笑间,太傅已重返讲堂。这回傅修与楚遂安纸条传得热火朝天,倒不觉得时辰难熬。
太傅抚须道,“今日下学前,需作策论一篇,论君民之道。”
楚遂安懒洋洋地在宣纸上划拉了几笔应付差事。傅修见状,主动要替他一同交予太傅。因着要经过鸦云隐案前,楚遂安颇觉尴尬,便由着他去了。
待众人交得七七八八,太傅开始批阅策论。楚遂安忽见他举起一张墨迹斑驳的宣纸,花白胡须气得直颤,“六殿下!”
纸张在太傅手中簌簌作响,“交这等涂鸦之作,莫非是对老夫的授课有何高见?”
楚遂安定睛一看,那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墨杠,最上方赫然是傅修那手狗爬字写就的“楚遂安”三字,末尾还添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