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全然未曾料到,楚归晨竟会应允得如此爽利。
她只略作沉吟,便淡然道,“也罢,枯坐无趣,出去走走正好。”
傅修一时怔住,几乎疑是自己听错了。他原已备好被婉拒的说辞,万不想她竟这般轻易点头。
“殿下……这是答应了?”他不由追问,眼底霎时绽出难以置信的喜色,恍若上元万千华灯皆落入了他的眼中。
楚归晨见他这般喜形于色,唇边掠过一痕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微微颔首,“嗯,在府中闷着也是无趣。”
傅修心下欣喜难抑,强自按捺住几乎满溢的激动,忙道,“夜间风凉,请殿下稍待!”
言罢,他竟如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精致鎏金小手炉,小心奉上,“臣知殿下素来畏寒,特意备下的,一直温着。”
楚归晨的目光在那精巧的手炉上稍作停留,闪过一丝讶色,随即从容接过。温润的热意自掌心融融传来,她略一颔首,“有劳小王爷费心了。”
傅修今日本就是为邀楚归晨赏灯而来,一应准备自然极为周全。连马车内也早已熏得暖融如春,丝毫感觉不到外间的寒意。
他小心扶着楚归晨登上马车,二人相对而坐。
傅修轻咳一声,又从一旁取出几卷书册,小心地递上,“殿下路上若觉沉闷,可翻阅这些书解闷。这都是我父王珍藏的孤本,寻常难得一见。”
楚归晨闻言,略带讶异地抬眼看了看他,随手取过一卷展开,眸光微凝:“……《山堂肆考》?此书先前藏经阁未走水时,我几番寻觅不得,原是被小王爷收罗了去。”
傅修见她感兴趣,心下欢喜,只觉得自己这招“投其所好”十分有用,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喜欢便好。”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几分赧然。
楚归晨素来倾心文墨,此刻得见珍本,便也饶有兴味地翻阅起来,暂将旁事置于脑后。
六皇子府离灯市本不远,傅修却早暗中吩咐车夫缓行。
他静静托腮望着对面专注阅卷的女子,跳动的烛光映照她低垂的侧脸,车外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唯有心底那份再难按捺的情愫,无声却汹涌地蔓延开来。
——
楚遂安昨日便已给净名递了消息,言明今日需为好友牵线,或许会迟些到,只约了在上元灯会上相见。
他先一步到了约定之处,左右张望却不见那人身影,只道是净名还未到来,便信步闲逛,想着为他选一件礼物。
净性情清冷孤高,若是赠送金银珠宝,反倒显得俗气,定然遭他嫌弃。楚遂安思忖片刻,忽生一念——不如送他一枚琴穗。
净名如今以琴技闻名,终日与琴为伴,若得此物,每每抚琴之时,便能想起自己。
想到此处,楚遂安唇角不由扬起一抹笑意。他在摊贩前细细挑选许久,终于择定一枚雅致合意的,当即付了银钱。
正待他将琴穗收入怀中时,却忽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楚遂安只当是净名寻来,含笑转身道:“你可算来……”
话音未落,待看清身后之人,他顿时如遭雷击,连话都噎在喉中——那站在眼前的,不是净名,竟是三公主楚寒宁。而她身后,鸦云隐正静静立着,目光浅淡地落在他身上。
这一刻,楚遂安只觉得造化弄人、天要亡他。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声音干涩:“三皇……三姐,好巧。”
“确实很巧。”楚寒宁亦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六弟不是正邀了大姐在府中商议要事么?怎的竟有闲情现身这灯市之中?”
她素来性情清冷,不喜热闹,本是因好友鸦云隐提及楚遂安忙于正事无暇相伴,自己只得孤身赏灯,方才破例出门。
鸦云隐既是她闺中密友,又即将与楚遂安成婚,楚寒宁见她神情落寞,自然心生不忍,这才主动相伴同游。
她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在此处撞见这位声称“忙于正事”的六皇弟。
前些时日,楚遂安与寻梦阁净名公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本就传得满城风雨,加上之后他又被楚明睿诬陷杀害车骑将军之子董卓枫——楚寒宁曾特意查证过,楚遂安确实曾在寻梦阁与董卓枫发生过争执。
种种线索几乎在一瞬间于她脑中串联起来,让她顿时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楚寒宁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上元佳节,多是成双成对相约赏灯。六弟应当……不会独自一人来此吧?”
她眸光微转,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意味,“说吧,是在等谁?”
楚遂安本欲直言,目光却冷不防对上了鸦云隐沉静的视线。
他猛地想起先前鸦云隐那句轻飘飘却字字惊心的威胁——她坦言心属楚寒宁,愿借与他成婚换取名分,更以净名的安危相挟,这才迫得他暂且虚与委蛇。
若此刻在楚寒宁面前表露半分不愿成婚之意,难保不会逼急了她,真对净名做出什么来……
现在自己可没有在丞相手下完全护着净名的能力......
电光石火间,楚遂安心念急转,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面上迅速堆起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对着楚寒宁笑道,“三皇姐说笑了,我哪是约了什么人。不过是前日订了一方古砚,店家说需得上元节这日来取。行经此处,见灯市繁华热闹,一时兴起多逛了片刻罢了。”
他言辞恳切,神色自然,仿佛真只是偶然驻足,与楚寒宁方才的猜测全然无关。
楚寒宁岂会轻易信了他这漏洞百出的托辞。
她眸光微冷,唇边却漾起一丝看似体贴的笑意,不由分说地将一直静立身后的鸦云隐轻轻拽到楚遂安身侧。
“既如此,六弟也不必急着去取什么砚台了。”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父皇既已为你们二人赐下婚约,今日恰逢佳节,正是难得的机缘。不如就由六弟好好陪着云隐在这灯会上逛逛,也正好……培养培养感情。”
她刻意略重了“培养感情”四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楚遂安瞬间僵住的脸庞,又瞥向身旁低眉顺目的鸦云隐。
“云隐方才还同我说,羡慕旁人成双成对呢。”楚寒宁轻飘飘地又补上一句,彻底将楚遂安的后路堵死。
楚遂安喉间一哽。
他尚未对任何人透露欲借寿宴之功请求解除婚约的打算,此刻在楚寒宁“好意”的撮合与鸦云隐无声的注视下,竟是有些骑虎难下。
鸦云隐闻言,却轻轻挣脱了楚寒宁的手,反而重新挽住了她的胳膊,姿态亲昵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的依偎。
她心中对楚遂安并无半分情意,满心满眼装的都是身旁这位清冷自持的三公主,只是这惊世骇俗的心思,她从未敢宣之于口,生怕唐突了心上人,更怕将这不容于世的感情摊开,会吓退甚至失去楚寒宁。
她今日本就是借口孤身赏灯,才引得楚寒宁心生怜惜相伴同游,怎肯让楚遂安破坏了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此刻鸦云隐压下心中对楚遂安突然出现搅局的不满,神色淡淡,“寒宁自然是好意,只是……即便有陛下赐婚,我与六殿下终究并不相熟,强行凑在一处,反倒徒增尴尬,怕是连这佳节兴致都要败了。”
“反正是你我一同出来的,六殿下又有事要忙,倒不如你我逛这灯会好了。”
楚寒宁垂眸,目光掠过鸦云隐挽住自己的手,再听她这番言论,忽然想起不久前鸦云隐亲自上朝、甘冒大不韪也要恳请父皇退婚的决绝之举。
她心下不由思忖:这两人之间,怕是真生了什么难以调和的龃龉,自己这六皇弟才让云隐如此抗拒。
不知为何,见鸦云隐这般模样,她心底竟生出一丝细微却明确的怜惜与维护之意,不愿见她受半分委屈。
所以楚寒宁心下第一反应便是要化解这两人之间的嫌隙。
她放缓了声音,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劝和之意。
“云隐,”她轻轻拍了拍鸦云隐挽住自己的手,目光却看向楚遂安,仿佛在从中调停,“六弟或许平日行事确有欠妥之处,但今日佳节,何必因些许不快而扫了兴致?既已赐婚,便是缘分,正该趁此机会多些相处,或许便能发现彼此合宜之处。”
她说着,又转向楚遂安,眸光微凝,带着几分告诫与期许,“六弟,云隐性情温婉明理,你若诚心相待,她必不会辜负。今日灯市正好,你便主动些,陪云隐好好逛逛,莫要再拘谨或怠慢了。”
楚寒宁自觉这番话既安抚了鸦云隐,又点拨了楚遂安,可谓周全。却不知她这般努力调和,实则将两个各怀心思、皆无意于此婚约的人更紧地捆在了一起,反而让气氛愈发微妙。
楚寒宁却浑然未觉两人间的暗潮涌动,竟伸出手欲将二人的手牵至一处。就在指尖即将交叠的刹那,楚遂安却猛地将手抽回,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
净名立在不远处,面上是两人初见那日他戴的那副面具,此刻正望向楚遂安,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