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岁末寒冬,寻梦阁内却依旧暖香缭绕,热闹非凡。恰逢各地官员入京述职,不少世家子弟聚在此处观舞听曲,一派笙歌鼎沸之象。
楚遂安方踏入阁中,幺娘便笑着迎了上来,“哎呦,什么风把六爷吹来了?”
楚遂安冲她颔首一笑,“净名公子呢?”
幺娘眼波一转,面露难色,“殿下来得不巧了。今日董将军家的公子驾临,点名要净名公子作陪呢。”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近日阁中来了不少新人,个个清白干净,不若殿下另挑一个吧?”
楚遂安眯起眼眸,脑中浮现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影,“董家的公子......可是那日为难净名公子的董卓枫?”
幺娘打了个哈哈,仿佛全然忘了董卓枫那日险些动手连她一起打的狼狈,“殿下这是哪里话?董小少爷那日也是一片爱慕之心,这才一时冲动,险些唐突了净名公子。”
她笑意更浓,语气却意味深长,“眼下既有净名公子亲自作陪,董小少爷最是怜香惜玉,自然不会为难于他。”
“是么?”楚遂安嗤笑一声,心底那股不快愈发翻涌,“董卓枫究竟给了你多少银子,竟让你这般替他说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声音渐冷,“我出双倍价钱,带我去见净名。”
幺娘见那厚厚一沓银票,脸上顿时堆满笑意,却仍推拒道,“哎呦六殿下,若是人人都如您这般,奴家这寻梦阁将来还如何做生意呀?”
楚遂安淡淡瞥她一眼,那目光冷冽如刃,叫幺娘周身莫名泛起一阵寒意。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恍若她的错觉。
楚遂安似是退让几分,语气却不容置疑,“也罢,我素来讲理。你只需让我瞧上净名一眼,绝不扰了董卓枫的兴致。”
他唇角勾起惯有的风流笑意,话中却暗藏锋芒,“多日不见,我实在想他想得紧。若不见这一面,只怕今夜我要将这寻梦阁搅个天翻地覆了,到时幺娘可莫要怪罪。”
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令幺娘神色一僵。她垂眸思量片刻,终是接过银票,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六殿下说笑了。您常年关照寻梦阁生意,奴家岂敢不从?”
她侧身引路,“殿下,请。”
楚遂安随她前行,眸中疑云更浓。
寻梦阁是他和傅修常来的,这里的老鸨幺娘素来爱财如命,方才的反应却如此反常,像极了拖延时间,实在蹊跷。
他袖中手指缓缓收紧,心中默念那个名字,净名......
只盼……莫要如他所想那般。
幺娘将楚遂安引至一处垂着珠帘的雅间门前,低声道,“六殿下,净名公子正在里头伺候董公子。您在此处瞧一眼便罢,可千万莫要惊动……”
楚遂安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怎么,幺娘还不信我?”
幺娘连忙福身,“谁不知六殿下最是重诺,奴家岂敢质疑?只是楼下尚有贵客需招待,恕奴家先行告退。”
说罢,她匆匆转身,裙裾曳地而去。
楚遂安独立于雕花门外,透过珠帘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雅间内烛影摇红,玉盘珍馐陈列案上。净名一袭绯衣立于桌旁,正执壶为董卓枫斟酒。他的宽袖垂落时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动作间带着几分疏离的恭顺。
楚遂安的目光自触及那抹绯色身影起,便再难移开分毫。
烛光为净名周身镀上一层柔晕,连他的睫毛都流转着温润光泽,仿佛九天谪仙误入凡尘,教楚遂安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董卓枫痴望着净名斟酒的动作,肥厚的手掌突然探出,欲抓住那双玉手,却被净名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净名的唇角仍噙着温顺笑意,眼底却已凝起寒霜。
美人在侧却不得亲近,董卓枫醉意更浓,言语愈发轻佻,“净名公子何必害羞?”
他说着,竟伸手去扯净名的绯红衣襟,“这烛光晦暗,且让本少爷仔细瞧瞧你……”
董卓枫话音未落,雅间门扉轰然洞开!
楚遂安再也忍不住,面沉如水踏入室内,玄色锦靴踏在地板上寂然无声,却自带慑人威压。
他一把攥住董卓枫手腕,力道之狠令对方当即痛呼出声。
“董卓枫,你是最近脑子不大好,忘了些事么?”楚遂安唇角勾起冷笑,声音淬着寒意,“净名公子可不是你能碰的。”
他指节再度发力,声音里带着冷意,“碰不该碰的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六、六殿下?”董卓枫乍见楚遂安,脸色霎时一白,下意识朝他身后望去。
见门口并无傅修身影,他这才稍稍定神,腰杆又挺直了几分。
董卓枫虽仍保持着表面恭敬,语气却透出几分油滑,“我不过是按寻梦阁的规矩花钱取乐,难道六殿下连这也要插手?”
说着他竟嗤笑一声,醉醺醺地凑近些,“殿下终日与傅小王爷在外逍遥,怎的今日独独要来扰我的好事?”
他言语间已是毫不掩饰的轻慢。
满朝皆知这位六皇子虽得圣宠,却无母族倚仗,终日流连花街柳巷,论实权还不如摄政王府的嫡子值得忌惮。董卓枫仗着父亲军权在握,更不将这般空有虚名的皇子放在眼里。
楚遂安眸色骤冷,“你的好事?只怕遇见你,才是净名公子此生最大的劫数。”
他步步逼近,每字每句都砸得董卓枫心惊肉跳,“净名公子素来只卖艺不卖身,你方才动手动脚,又算是什么勾当?”
楚遂安靴尖抵住对方战栗的膝盖,俯身冷笑,“这般坏了寻梦阁的规矩,又不将我放在眼里……董卓枫,你是打算自己滚,还是我‘请’你滚?”
董卓枫只觉得气愤非常,“楚遂安,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子,同我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董卓枫只觉怒火攻心,又因喝多了些酒,竟忘了尊卑,嘶声吼道,“楚遂安!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与我一般流连风月的纨绔子弟,披了身皇子的皮囊,就真端起架子了?”
他啐出一口血沫,眼中满是怨毒,“你终日斗鸡走狗、寻欢作乐,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教于我?”
“资格?”楚遂安眉峰微挑,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冷笑,“倒真是头一回有人敢这般同我说话。”
“若让父皇知道,车骑将军家的公子不仅在寻梦阁强逼清倌,还敢对皇子出言不逊......”
他话音倏然一沉,“不知车骑将军会不会后悔,生出你这么个……自寻死路的蠢货?”
董卓枫对上楚遂安冷冽的眼神,又被他的气场震慑,酒意霎时醒了大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色厉内荏地撂下话,“楚遂安……你、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他已狼狈地跌撞出雅间,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楚遂安这才转向净名。
烛光摇曳,映得净名低垂的眉眼愈发深邃,长睫垂下浅影,衬得他姿容更显明丽。
他微微欠身,眼中含着一缕浅淡笑意,像是方才什么也未发生般,只轻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楚遂安目光落在他纤细的手腕上,一想到董卓枫方才竟欲对他用强,心头火起,语气不由得冷了下来:“怎么,他董卓枫来得,我便来不得?”
净名微微一怔,眼中笑意流转,更添几分潋滟。他声音轻柔,似含无尽情意,“殿下何出此言?奴日夜思慕殿下,今日又蒙殿下解围相护……奴心中所盼,正是殿下常临。”
楚遂安低哼一声,心头那股无名火悄然散去大半。他撩袍落座,偏过脸去,一言不发,也不看净名一眼。
净名缓步走近,停在他身前,声音轻柔似试探,“殿下莫非……是生气了?”
楚遂安嘴硬,“没有。”
净名眼底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起涟漪,轻声追问,“那……殿下可是吃醋了?”
楚遂安终于抬眼,直直望入他眼底。
净名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楚遂安唇线紧抿,声音里压着几分不解与愠恼,“我不明白……我既说了要替你赎身,你为何不肯?这寻梦阁中来客纷杂,似董卓枫那般轻浮孟浪之人岂在少数?你岂能次次指望我恰巧赶来相护?你究竟……为何不愿?”
他眸色渐沉,语气低了下去,几乎如自语,“还是说……你也如他一般,嫌我只是个徒有虚名、却无实权的落魄皇子?”
净名缓缓蹲下身,轻轻握住楚遂安的手,温声道:“殿下何出此言?您愿为奴赎身,奴心中感念不尽,又岂会有半分轻视之意。”
他指尖微收,声音渐低,“只是奴除却几分琴艺,别无长处。若真随殿下回府……只怕终日无所事事,徒添累赘。”
楚遂安垂眸望向两人交叠的手,唇瓣微动,却终未言语。
净名轻笑一声,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随即起身,“既然殿下心绪不佳……不如,让奴为您抚琴一曲,稍解烦忧。”
净名走至琴案前,广袖轻拂,敛衣而坐。指尖虚按琴弦,却不即动,只抬眸望了楚遂安一眼。那一眼似秋水含烟,藏了太多未尽之语。
随后,他指尖一勾,第一个音落了下来。
不是都城流行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寻梦阁中惯常取悦客人的艳曲。琴声初时清冷疏落,如寒泉滴落幽涧,孤寂之中自有一份清高。楚遂安不由坐直了身子,这琴音……与他往日所闻截然不同。
渐渐地,曲调转暖,潺湲如春溪破冰,淙淙流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熨帖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安抚着他方才的躁郁。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仿佛千军万马踏碎凌霄,听得楚遂安心神震荡,几乎喘不过气。这哪里是一个伶人该有的心境?
正当楚遂安的情绪被推向顶峰时,琴音却骤然一收,万籁俱寂。
只余一缕余韵,袅袅婷婷。
净名的手指仍轻搭在弦上,微微颤抖。他垂着眼睑,轻声道,“此曲名为《惊蛰》。殿下觉得如何?”
惊蛰之日,春雷乍动,万物复苏——却也不知,惊的是天地,还是人心。
改了下后面的存稿,所以跟着修了下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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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