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安,醒醒,这才几杯就倒了?”
傅修一把拽住楚遂安的袖子,将人从酒桌上扯起来,笑得促狭。
“寻梦阁新来了个乐师,说是去江南学了三年琴艺,如今回来了,才三日便成了头牌,生的那叫一个勾魂摄魄,偏还是个清倌,只卖艺不卖身。怎么样,同我去开开眼?”
楚遂安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抬手挥开他,语气烦躁,“没兴致。父皇刚给我指了婚,连问都没问一句,直接定了丞相家的嫡女鸦云隐。”
他重重搁下酒杯,“那丫头生得是漂亮,可性子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板冷硬,活像块冰雕。我要是真娶了她,往后还怎么逍遥快活?怕不是连青楼的门都进不去了!”
傅修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堂堂六皇子,天不怕地不怕,竟怕一个未过门的媳妇?”
“滚!”楚遂安一脚踹过去,傅修侧身躲开,仍是乐不可支。
楚遂安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修儿,你点子多,帮我想个法子,把这婚退了。”
——
楚遂安乃皇贵妃所出,生母虽早逝,却因着一段旧情,成了皇帝心尖上的人。
皇贵妃与皇帝青梅竹马,本该是少年夫妻,却因世家恩怨错失后位。皇帝登基后,力排众议将她迎入宫中,给了她独一份的盛宠。而她死后,这份偏爱便落在了楚遂安身上。
更玄妙的是,楚遂安出生那年,东安国连年的天灾竟渐渐平息,民间皆传他是祥瑞之兆。皇帝心中暗动,隐隐有立他为储之意。
只可惜,这位六皇子实在不争气,年方十八,便已成了都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日日与傅修流连秦楼楚馆,御史台的折子月月参他,皇帝虽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
而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楚明睿,便在这般情势下,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太子之位。
东安国素来崇文尚学,朝中重臣多出自翰林清贵,便是武将也得通晓典籍方能受重用。偏生六皇子楚遂安与前摄政王世子傅修,虽有一身不俗武艺,却是文墨不通的纨绔翘楚。太傅每每授课,见这二人不是酣睡便是溜去校场比剑,气得白须直颤,朱笔批注“朽木不可雕也”的折子能摞满半张御案。
可近日,皇帝一道旨意,竟将宰相嫡女鸦云隐指婚于楚遂安,着实让满朝哗然。
鸦云隐何许人也?
太学女院之首,医术精湛,仪态端方,京中贵女典范。而楚遂安与傅修,却是太学文试榜上雷打不动的末流,平日见了这位大小姐,连头都不敢抬。这般云泥之别的婚事,莫说朝臣不解,便是楚遂安自己,也惊得摔了酒杯。
一时间,弹劾六皇子的折子雪片般飞上御案,太子派系更是明里暗里讥讽不断。楚遂安本就声名狼藉,如今倒因这婚事,平白成了众矢之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
酒楼雅间内,楚遂安又猛灌一口烈酒,喉间烧得发苦。对面傅修还在喋喋不休,“要我说,鸦云隐那般人物,配你真是鲜花插在......”
“闭嘴!”楚遂安抄起一粒花生砸过去,“你这破嘴开过光不成?专往人心窝子里戳!”
他盯着晃动的酒液,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去。早知如此,还不如独自买醉。
叫这损友来,简直是愁上浇油。
“我的六殿下,愁眉苦脸作甚?人生得意须尽欢呐!”傅修“唰”地抖开折扇,在凛冽寒风里故作风流地摇了两下,挑眉笑道,“寻梦阁那位公子每晚在阁楼奏曲,听说听过的人,魂儿都能被勾了去,若是作出合他心意的诗,还能同他独处一室。你若不去,这机缘可就是我的了?”
楚遂安嗤笑一声,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
他岂会不知父皇赐婚的深意?
车骑将军早已倒向太子,前些日子又暗中运作,欲为太子求娶丞相之女鸦云隐。若此事成了,太子一党便同时握住了兵权与文臣之首。
帝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父皇这一手,分明是要他当那枚制衡的棋子。
“去,怎么不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快活一日是一日!”
楚遂安忽然展颜一笑,手臂一伸,勾住傅修的脖子,“管他什么赐婚不赐婚,走!寻欢去——”
他手腕一转,将傅修手中的折扇夺过,“这大冬天的扇什么扇子,装模作样!”
二人相视大笑,甩开随从,翻身上马。
暮色中,两骑踏碎薄雪,直奔寻梦阁而去。
——
寻梦阁。
“哟~六殿下、小王爷,可算把您二位盼来了!”
老鸨幺娘甩着绢帕迎上前,脸上堆着精明的笑意。她早知道这两位是都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酷爱美人儿,男女不忌,出手又阔绰,她自然不敢怠慢,嗓音掐得又甜又软,“楼里的姑娘公子们昨儿还念叨呢,说少了二位爷,连琵琶声都弹不出滋味儿呢~”
傅修朗笑一声,两指夹着银票往幺娘低垂的领口一塞,风流倜傥地一挑眉,“少哄人!听说你们这儿新得了个妙人儿?琴弹得好,架子也不小。本公子今夜倒想瞧瞧,是什么天仙人物,连银子都砸不动?”
幺娘捏着银票,眼底却闪过一丝为难,“哎哟我的世子爷,您二位若要别的,奴家绝无二话!可那位净名公子……是个清倌儿,性子傲着呢。”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一连七日,多少达官贵人题诗献词,他连帘子都不掀一下。您看这……”
楚遂安轻扯傅修袖口,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傅大君子,你平日满口‘风流不下流’,怎么今日倒像饿狼扑食?”
傅修闻言,作势抬腿虚踹过去,笑骂道,“楚六!就你长了张嘴是不是?”
忽瞥见幺娘掩唇偷笑,傅修立刻收了凶相,折扇“唰”地展开,端出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本公子那是怜香惜玉,到你嘴里倒成急色鬼了?幺娘你评评理!”
幺娘见状,绢帕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哟,二位爷可别拿奴家打趣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二人往楼内走,腰肢轻摆间,已经带着两人到了二人惯用的雅座。
楚遂安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人们。烟雾缭绕间,那些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傅修灌了口酒,笑得意味深长,“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们东安国如今实力强盛,连带着这楼里的美人儿都比别处更胜一筹。能在这儿做个逍遥客,实在是人生快事。”
楚遂安翻了个白眼,将酒盏搁在案上。
虽说他俩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却从不行那等龌龊之事。偏生傅修这张嘴,总爱把这些话说得如此露骨,倒真坐实了京城里那些风流传言,省去不少麻烦。
楚遂安举杯与傅修相碰,正要接话,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眼寻去,隔着缭绕的香雾,正撞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那人半张脸隐在银纹面具下,却遮不住如玉的轮廓——眼尾微挑,鼻梁高挺,薄唇轻抿,分明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楚遂安非但不避,反倒大大方方地迎上那道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美人谁不喜欢?不看白不看。
傅修见他半晌不语,正要出声调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
他“嘿嘿”笑了两声,“楚六,瞧见没?那个倌儿在看你呢。”
楚遂安头也没回,目光仍黏在那道身影上,“我又不瞎。”
傅修用扇柄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让他陪上你一晚,隔日你有‘龙阳之癖’的名声可就传出去了,你与那鸦云隐的婚事不就顺理成章地黄了?”
楚遂安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这男倌儿生得赏心悦目,大不了两人和衣而卧一宿,谁也不吃亏。
他立马应下,“那还多说什么?把人喊过来就是了!”
傅修这样一发话,老鸨幺娘赶紧又从门口跑了过来。她身上的脂粉气更浓了些,熏得楚遂安打了个喷嚏。
幺娘拍了拍大腿,眼珠一转,赔着笑脸道,“诶呦呦,两位爷啊,楼上那位......他实在不方便啊。要不然......奴家给二位再挑几个新鲜的过来?奴家保证,也是一等一的貌美!”
傅修眉梢微挑,“我说幺娘,你家头牌儿藏着不让见人就算了,怎么我们瞧上的新人儿也不能见?莫非那位也是个人物吗?”
楚遂安听着这话,也勾起几分好奇心。他又向方才那美人站的方向望去,层层轻纱之后,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剩几缕薄烟在烛光中袅袅浮动。
幺娘连连赔不是,“小王爷莫恼,方才那位,就是我们新来的头牌,净名公子。他出来透气冲撞了二位爷,还请二位爷大人不记小过......”
幺娘话音未落,隔壁雅间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杯盘落地碎成一片。
一个粗粝的公鸭嗓破口大骂,“老子来此就是为了看美人的!爷花了千两银子,就为看个戴面具的装神弄鬼?七日了连个正脸都不露,真当他自己是庙里供着的泥菩萨不成!”
那醉汉踉跄着冲出雅间,一把揪住幺娘的衣襟,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了她满脸,“老鸨子听好了!今儿个要么让那装腔作势的净名滚出来陪酒,要么......爷明天就带人砸了你这破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