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落时分,上官婉儿陪着皇帝登上明堂殿上的亭阁顶端登高远望,皇帝看着紫微宫的落霞与秋色齐飞,心里响起刘邦当年统一天下后衣锦还乡所作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大风劲吹啊云飞扬,我统一了天下啊衣锦还乡!”
帝王之间不管相隔多少年,总是能找到一些惺惺相惜的情怀,武皇自然也不例外。
她登高而望,望的是自己拼搏半生打下来的江山,回忆的是从泥泞之地走上这最高位置的快感,她享受着掌控一切的乐趣。
而上官在身后看着那落日缓缓沉入的画面,心中却浮现出王璨的登高赋。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
“我在每个日出日落之间蹉跎,何时才能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日…”
她从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而立之年逐渐面露疲色,她一次又一次为着自己心中经世济民的理想周旋在皇帝身边,她本与自己的祖父一般有着耿直而高傲的性情,如今却成为世人眼中左右逢迎的阴诡狡诈之徒。
她本希望自己有着如江水一样率直奔腾的命运,但有祖父在前,她只能迂回前行。
“婉儿,魏王上表裴匪躬私自朝见皇嗣意图谋反,你作何看?”皇帝在亭阁边突然发问。
上官俯身道,“臣以为若真是谋反,那自然是万不能姑息,只是…”
“臣以为还是不能一言以蔽之。”
皇帝一手拄着玉龙头拐杖一手扶着玉栏围着亭阁缓缓前行,“那便派人去东宫查一查,朕也想瞧一瞧这个皇嗣到底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上官在身后问道,“陛下圣明,只是派何人查问才好?”
玉龙头拐杖拄在地砖之上接连发出浑厚的撞击声,上官在身侧扶着皇帝等待着她的回答,只听得她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俊臣。”
上官还想进言,却又听得她说道,“这些前朝的旧臣还是不安分得很,要敲打敲打才好。”
听到这话上官便收紧了嘴唇,在打击李唐势力方面,皇帝历来是不会手软的。
严刑拷打的修罗场便设在东宫,明堂殿还正在早朝,来俊臣等人得皇帝一声令下便带着人闯入东宫,随行的还有上官婉儿。
太平站在大殿一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经过上次画师周道一事她对自己这个哥哥确实是颇有微词,但毕竟一母同胞,眼见那些要人命的活阎王齐齐奔向东宫还是慌乱不已。
为哥哥,也为自己。
李旦若倒下,难道真的要将江山拱手让给武承嗣么?
上官走出大殿时看了她一眼,意在让她安心。
待酷吏进到东宫时,皇嗣已然没了皇嗣的模样,跪在一旁长叹道,“母皇…儿没有啊!”
东宫的一众宫人也是被酷吏架上了行刑架,其中还有陪伴李旦数年的琵琶乐宇文绫。
一男子正想将女子提上刑架拷问,却被上官婉儿拦住,“天后只说查问,并未下旨屈打成招。”
来俊臣手持站着水的鞭子说道,“上官大人大概是不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不吃点苦头如何能招供?”
女子这时候站出说道,“大人,不必再同他游说,我宁死不会招供,正好还皇嗣一个清白!”
来俊臣笑道,“小娘子好硬的骨头,本官手中这柄铁鞭可是好久没有吃到过这样硬的骨头了!”
说到这里便又提高了声量,“来人,先把她给我绑了!”
四下的酷吏齐数上前,上官与宇文绫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见女子朝着那些朴鬼大喊一声,“皇嗣没有谋反!”
话音刚落便见着她从袖口处拿出一把短剑毫不犹豫的刺向了自己的腹部,上官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她,对着身后的宫人喊道,“快!快叫医官!”
李旦在一旁也被惊吓到,他万没有想到一个女子竟然能做出如此壮烈的事,顿时被吓得瘫倒在地上…
“去,去明堂殿禀告陛下!”上官将女子扶进寝殿便对身后的真儿吩咐道。
而回头看那满身是血的人已然是奄奄一息,她拉着她的手腕满是不解,“分明只说了让绫儿与宫人们要咬紧牙关,宁死不屈…”
“怎做出如此傻的事?”
女子皱着眉,面目苍白,一只手按在伤口处,气息微弱的说道,“这些宫人难免不会被…被…屈打成招。”
“我…我记得婉儿说过…陛下历来喜爱有血性的忠肝义胆之人…”
“妾…妾便以死为皇嗣明志…”
泪珠从上官眼角边滑下,她不停的摇头,替她按着那往外喷涌鲜血的伤口,“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绫儿这是何苦?”
女子依旧是淡淡一笑,看着上官说道,“我这一世…除了抚得一手琴,别无它用,死不足惜…”
“但我知道…若是皇嗣一旦…一旦被人构陷,那朝局…朝局便会更加…更加动荡…”
“婉儿是经世安邦之才…妾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到这里,眼眸中又开始闪烁着泪珠,“此前周道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婉儿虽闭口不提…但我却是对你心中有愧的…”
上官听到这里,泪珠已然是止不住的向外喷涌,她向殿外呼喊道,“医官!医官怎还不来!”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面一威严沉重的声音响起,“去,朕不管你们用何办法,务必要将那女子救过来!”
皇帝走进寝殿见着满身鲜血的上官婉儿也着实是吃了一惊,“来人不是禀告只伤了一个宫乐么?”
她身后的太平见这画面顿时心跳都漏了一拍,匆匆上前走到那人跟前,四处搜寻着伤口,只见上官跪在地上向上位说道,“陛下,臣无碍…”
“是绫儿…绫儿的血沾到了臣身上…”
说道这里她近乎乞求的说道,“陛下…陛下一定要救一救她…”
皇帝松了一口气,唤到一旁的真儿,“去把你家主子扶起来,都聚在这里,让医官如何瞧伤口?”
说完后又看向上官,“更完衣之后再来见朕。”
真儿扶起上官正想朝内室去,太平说道,“你去吧,我陪着她去更衣就好。”
内室的玉屏风上,映出二人的身影,太平将方帕沾湿为她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幸得你没什么大碍,否则你该让我如何?”
听到这话,那失魂落魄的人又不禁泪流满面,看向眼前的人说道,“月儿,是我害了她…”
“是我害了她…”
太平回头看了一眼那幽静的大殿,拦着她的嘴说道,“婉儿慎言。”
“若被人听了去,她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上官咬着嘴唇,抬手抱着她失声痛哭,“她从未参与过这些争斗,却为此所累…”
太平轻拍着她的后背,“世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兴许她也不愿自己的一生只为奏乐取悦世人而活呢?”
听到这话,上官稍微平复了些,太平继续说道,“母亲那里还等着,她这条命到底值不值得便要看婉儿如何言说了。”
上官听到这话,立即便收回了情绪,太平说得不错,绫儿的举动到底是否能打动皇帝,旁人的粉饰占有很大的作用。
庭院中的宫人跪了一地,李旦在一侧早已是战战兢兢,来俊臣亦是匍匐在地等待上位发话,太平款款走到皇帝身后看着这丝毫不陌生的场面,心中感慨着世事无常。
上官疾步走到皇帝跟前回道,“陛下。”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适才医官来说那女子已然捡回来一条命。”
上官眉目间看着毫无波澜,“她应当感念陛下隆恩。”
皇帝又说道,“听闻是你立马将她抱回寝殿的?”
“听来卿说那女子唤作宇文绫,朕记得你跟她是儿时便相识对么?”
上官应道,“回陛下,是,所以臣见她为陛下剖腹以表忠心,实在是震惊了些。”
“绫儿自小便孱弱,在掖庭时见着杀鸡都躲着走,臣对她此举实在是出乎意料,所以有失仪态,请陛下治罪。”
皇帝又打量了她一眼,回想起适才她在那女子跟前的模样,确实不像商议好的,随后转眼看向李旦,“说说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意图谋反吧!”
李旦双手垂在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儿臣…儿臣没有啊…”
皇帝又问道,“那裴匪躬为何要私自来东宫朝见?”
李旦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儿臣…儿臣”
“是裴匪躬那厮私自做主…与儿臣无关啊…”
这话一出,上官便感觉到厌恶,他似乎是将李治软弱无能的一面全然都继承了过来。
皇帝冷笑,“支支吾吾,唯唯诺诺,事关自己性命,连辩驳的话语都说不出么?”
“一个宫乐都比你有血性!”
李旦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是,母皇说的是,儿臣确实无能…这样无能的儿子又如何能危机到母皇…”
皇帝听得这话,倒是有些动容,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小儿子,不禁想起他也曾是自己视作心头肉的幼子,自小呵护着长大…
凤眼微微一闭,抬手说道,“罢了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吧。”
銮驾走出东宫之后,身旁的宫人将李旦扶起,太平走上前同他说道,“旦哥哥此后还是安分些…”
李旦擦了擦自己额头的细汗,“多谢月儿…”
太平看向另一侧的上官,“旦哥哥还是谢婉儿吧,是她提前招呼了绫儿莫要屈打成招,想来绫儿也是为了她才一刀剖进腹部,以死相争的。”
男子消瘦的脸庞透露着浓浓的无奈,他走到上官跟前说道,“大人要相信,我是受小人唆使…”
上官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看着他说道,“殿下不必如此,这本就是为臣的本分。”
太平亦走上前说道,“旦哥哥好生休养吧,好生照顾绫儿,整个东宫可都是她拼了命救回来的。”
李旦微微点了点头,等太平走到门口时,身后的人又说道,“太平,裴匪躬留不得!”
“当日是简儿为隆基传的信笺,他才私自做主来东宫朝见了我。”
刚跨出门槛的两人听了这话,顿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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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东宫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