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在正在修葺的明堂殿门前,两名女子背对背坐在石阶上彼此倚靠,往前望去是一条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阶梯,身后是一面威严高耸的殿门和墙垣,她们的身躯在这副庄重而威严的画面之中显得无比的弱小。
“明日是婉儿第二次为我送嫁了,七年前在长安的朱雀街上,那场景月儿还历历在目…”
“那熊熊燃烧的火把,百姓的欢呼雀跃,还有你落寞的背影…”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身旁的人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阶梯,“臣有些想念长安了。”
“我们还回得去吗?”
太平看向身后那快要竣工的明堂殿摇摇头,“婉儿还记得长安街头的元宵吗?还有大明宫的弘文馆,华清池的流觞曲水,还有长安的烟雨…”
“在弘文馆同婉儿读书的那段日子,算得上月儿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上官习惯性用手指敲击着膝盖,“若是可以,臣愿此生都在弘文馆做一名学士罢了。”
“校对书文,整理古籍,将自己的一生都倾注在那松墨香中。”
“不用在这阴诡权谋中挣扎,也不用害怕在政治的漩涡中迷失。”
太平转身挽过她的手臂,“但这天下还远不是婉儿理想中的样子对吗?”
“是,臣理想中的天下是朝野清明,为君者以德服人,为臣者以忠为上位,君臣合璧,相得益彰。”
“而为民者也能勤以修身。”
“女子也能做真实的自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不再受礼教所约束。”
太平缓缓问道,“婉儿是希望女子同男子一样吗?”
上官摇摇头,“臣不希望女子同男子一样,只是希望女子能够有自己的选择,她们可在家相夫教子,亦可以出入朝堂,或者为国征战,甚至可以在坊间经商,臣希望她们都能做自己,而不是去成为男子眼中的贤妻良母,巾帼英雄。”
“臣希望为她们开辟一条更宽的路。”
“所以婉儿在坊间开了女子书院。”
上官点点头,“是,读书可以明志,千百年来世家大儒对女子读书都是颇有微词,臣以为这便是对女子最大的迫害。”
“女子与男子的关系如同君与臣一般,对待刁民君主的统治方式便是镇压;而对待愚民,君主的统治方式便是荼毒思想;对待智民,君主便会带着三分敬意了。”
“如今天下由男子主导,要想为天下女子争得一席之地,只能从读书开始,只要有了一部分女子挣脱千百年来的束缚,臣相信身后一定会有女子前赴后继举起反抗的大旗。”
太平开始了然她的理想,这是一场关于性别的战争,她想同母亲一样做推翻绝对男权统治的起义者,可能也是因为她有着这样的理想,才能在这宦海浮沉中始终保持干净。
她拉着身旁的人起身,慢慢朝瑶光殿走去,步履落在石砖之上,拉着身旁人的手宛如一对老夫老妻一般。
太平的第二次出嫁,场面已然没了那样宏大,行了该有的礼数后,车驾便驶入了正平坊的公主府,而上官婉儿也只是将车驾送出应天门便被武后召回。
新婚之夜时,武攸暨站在床榻边筹措着不敢上前,隔老远对太平说道,“殿下…臣今夜该宿在哪里啊?”
女子看着他已然褪去了初入洛阳城时的乡土气息,细细看倒还能瞧出些美男子的模样,问的话也是让她忍俊不禁,“表哥当然是宿在这里了…”
男子支支吾吾道,“那…那…殿下?”
“本宫…当然也是宿在这里了…”
武攸暨摆摆手,“殿下此前才说这就是个形式…”
太平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表哥想到哪里去了…”
“你就在床榻边睡吧,毕竟新婚之夜,本宫总不能将你撵去偏殿吧。”
“这传出去,本宫岂不是白落得个悍妇的名声?”
男子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作势便去将多余的被褥铺在了床榻之下,太平也重新倚靠在床榻上,灭了烛火之后,女子突然问道身旁的人,“表哥为何会爱慕杜涓?”
“月儿记得你是早已娶妻了。”
男子翻了个身说道,“有些事,杜涓更能与臣共情,与杨氏更多像各取所需的关系。”
“我们没有爱意。”
太平疑惑道,“为何会没有爱意?”
“婚姻的关系参合了太多杂质,从杨氏嫁给臣的那天起,她就更像是武家的主母,而不是臣的妻子。”
“我们的关系更多的像是一种博弈。”
“与杜涓,更纯粹,臣与他唯一的羁绊就只有爱情,可能是唯一,所以便更加珍惜。”
“而与杨氏,即便臣与她没有爱情,她也是武家的当家主母,这是不可更改的。”
太平默然,武攸暨的话让她如梦初醒,她与婉儿也只有爱情而已,若是她想要一直维系与她的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一直爱着她,所以爱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吗?
而她与薛绍,嫁给他之前他们便是博弈的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面和心不和这句话贯穿了他们的整个婚姻,太平不能再认同武攸暨的话。
“那表哥有爱过杨氏吗?”
“兴许是有的吧。”
“月儿爱过薛绍吗?”
“没有,我很抗拒他。”
“是因为婉儿吗?”
“是,如表哥所说,爱慕是我与婉儿唯一的羁绊。”
“那月儿会一直爱慕婉儿吗?”
“会,但月儿更想与她能有些其他的羁绊。”
这个时候,太平突然在心中燃起踏入政治的想法,与她有更深的羁绊,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方式?
或许爱就是希望能与她有更深的羁绊吧。
上官被武后召入贞观殿,殿下伏跪着一名男子,武后满目的怒气,对着来人说道,“婉儿来得正好,周兴你将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男子又微微俯首,声线尖锐的说道,“臣听到魏玄同在乾元殿前说,天后老了,应当让位于陛下才对…”
上官一听立马俯身道,“天后,魏公绝不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臣愿为魏公担保…”
武后冷笑道,“你担保?你拿什么担保?”
“天后…”
“好了!不用说了,拟召将魏玄同逮入大理寺狱!”
“周兴,就由你审理此案!”
“臣遵旨…”
天后的坚决丝毫没有给上官婉儿求情的机会,她站立在殿下在心中细细盘算,周兴历来心狠手辣,魏玄同落到他手上,即便天后网开一面,魏公年过七旬的高龄也很难从大牢中活着走出来…
想到此上官立即跪倒在地,“天后…求天后开恩!”
“魏公已然年过七旬,如何还会心存不臣之心…”
周兴在一旁说道,“天后,当初裴炎谋反,魏玄同可是替他求情了…”
“况且当年高宗时期,魏玄同还与上官仪交好…”
“天后…臣亦是上官仪的孙女啊…”
武后目光突然落到她身上,皱着眉说道,“所以冒死都要替魏玄同求情吗?”
“天后明鉴,魏公历来是忠心的,怎能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便将当朝宰相下狱…”
“如此以往,朝臣们必将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武后并没有被这番话所打动,她要的便是朝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样才能维持她的最高权威。
“婉儿是想去大理寺监牢陪魏玄同吗?”武后冷冷说道。
上官腰杆挺直的跪在殿下,铿锵有力的说道,“魏公同臣有师生情意,臣不能眼见他被别有用心的小人所陷害…”
武后执起桌案上一银器对直向她的面部摔去,“好大的胆子!本宫看真是将你宠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银器正中殿下人的额头,立时便被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从额头上顺流而下,划过鼻尖滴落在地砖之上,身旁的男子看到这一幕在心中暗自得意。
“那本宫便满足你!自己拟道旨意,跟着你的老师一同去大理寺监牢吧!”
“诺。”
消息很快从宫内传到公主府,太平听到真儿的报信手上的茶杯顺着指尖便滑落到地砖之上,外面的女使闻声而来,太平慌张呵道,“丝竹,去,快去套车…”
外面的女使应声道,“诺。”
她在心中思忖该如何是好,如果自己进宫求情,未免会让母亲觉得自己被两个最亲近的孩子孤立,让她更加反感,那现在到底应该去找谁呢?
母亲身旁还有谁能说得上话?
武承嗣。
她吩咐车夫立即将车马赶到了周国公府前,门房将她引入王府的庭院之中,只见武承嗣正同夫人在打着捶丸。
见太平前来,武承嗣放下手中的捶杆,将卷起的袖管放下走到她跟前说道,“公主妹妹这才大婚,怎有空到臣这里来了?”
太平走到茶案前坐下,“怎么大婚便不能到表哥这里来了么?”
男子笑道,“哪里的话,只是新婚燕尔嘛…”
太平莞尔,“月儿来找表哥是有正事的。”
武承嗣看了看身旁的一众女使小厮,呵声退下后对太平说道,“殿下请讲。”
“表哥可知母亲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
男子摇摇头,“这个大才女怕是活不过今朝了…”
“今日才被下令抓进了大理寺,落在周兴手里哪里还能有活命?”
太平听着这番话更是揪心,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但还是强装镇定说道,“月儿可要恭喜表哥了。”
男子不明就里,“月儿此话怎讲?”
太平低着眉眼说道,“听闻这位女官历来是不涉党政,如今入狱也不见有人求情,此时若是表哥替她在天后面前美言几句,日后她走出困境表哥以为她该当如何呢?”
“表哥若是能将天后身旁的女官收作己用,月儿难道不应该恭喜表哥吗?”
武承嗣思索了片刻,转而问道,“月儿来就是为了专门提醒我这个?”
太平笑道,“月儿既然已然嫁给攸暨,便是武家的人了,自然是要事事为武家着想…”
“而攸暨历来是个不问朝政的人…那只能月儿亲自上门了。”
男子半信半疑,如今他也顾不得思索太平的目的,若是将上官婉儿从大理寺救出,便是拉拢了天后身旁一个近臣,这对他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无了而不为呢?
说着便起身对太平说道,“月儿慢坐,本王去去就回!”
太平起身拦住说道,“诶,表哥知道到母亲面前该如何说吗?”
武承嗣轻松道,“那还不容易,就说婉儿也是无心之言…”
太平打断他说道,“不行!母后历来疑心重,表哥如此便会让母亲疑心你与婉儿结党,到时候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那臣该如何?”
太平低声将一套说辞教于他,男子恍然大悟,“月儿真是聪明伶俐…”
“表哥快去吧,大理寺可是不等人的…”
突然构思了一个场景
她们在一千三百年后一起继续曾经未完成的事业
应该也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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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羁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