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
新皇李旦登基,武后在乾元殿前为他举行册立仪式,带着皇冠的皇帝接过诏书面容上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情。
册立仪式过后,他俯首在乾元殿上对着珠帘后的武后说道,“父皇宾天,儿臣实在是悲痛万分…儿臣想让母后代掌政事…”
皇帝痛哭流涕的样子,若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兴许真就信了。
“旦儿这是说的什么话,再悲痛也得撑起这天下啊…”
李旦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母后…您若是不答应,儿臣便长跪不起!”
皇帝都如此情真意切了,武后也就不再推辞,“既然皇帝这样说,那母亲就先替你管着这天下。”
“忧思郁结是个大问题,得找个僻静的地儿养,皇帝就住到后边的荣芳院去吧,那儿清净。”
荣芳院是紫微宫中极为偏僻的偏殿,去了那等于是与世隔绝了,换句话说相当于将皇帝软禁了起来。
李显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说道,“诺。”
三月初三
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带着废太子贤的死讯抵达洛阳,灵柩停放在修文坊的旧邸。武后下令丧事一切从简,所以悼念那日府门前的人寥寥无几。
一袭素衣白袍的人站立在门前驻马,身旁的人撑起一把油纸伞,奈何斜风细雨半分都遮挡不住,悉数都沾染在二人身上。
远处一辆马车徐徐驶近,一男子撑着伞扶着一名女子从车中走下。
“臣参见殿下。”
女子还未言语,身旁的男子大步走到她身前怒道,“上官婉儿,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上官一脸漠然,“臣来吊唁故人。”
“这里没有你上官大人的故人!”
薛绍早年间在李贤手下当差,二人感情甚好,得知是上官婉儿拟召已然在家中将她痛骂了千百遍了。
上官站在门前听到这些话面容毫无波澜,只静静的站着,绵绵细雨飘在她的面颊上浸湿了眉眼,让人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三郎莫胡闹,贤哥哥看到上官大人会欢喜的。”太平站出阻拦道。
上官始终低垂着眉眼,听到这话微微颔首说道,“谢殿下。”
灵柩停在正殿处,前来吊唁的人少的可怜,连桌案上的香烛都已然快要熄灭了。
上官跨过门槛,为亡灵上了一炷香,站在一旁的丘神绩走到她身旁拿出一只埙,“这是殿下让我转交给您的。”
那是贤当年从长安到巴州时,她送给他的,后面还刻有一句诗,“坐看云起时。”
“他还有说什么吗?”
“殿下说,他是看不到了,希望您不要在茫茫云海中迷失掉。”
“还有吗?”
丘神绩摇摇头。
“殿下坦然吗?”
“坦然,面带微笑。”
上官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那便好。”
说完她走到灵柩旁将埙放入棺椁,“殿下放心,臣会谨记的。”
走出正殿便看到太平在站在院中,上官对身后的人说道,“嫣儿就在此地吧。”
接着便自己举着伞走到那人身旁,“殿下。”
女子看了看大殿中的灵柩,又看了看眼前的人,“你有一丝悲痛吗?”
“万分悲痛。”
“贤哥哥至死都是记挂着你的。”
“臣尤记得当年第一次见殿下,在大明宫的马球场上,英姿飒爽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夺目,如今都不在了。”
“那日我们还围坐在一起吃西瓜,而如今贤哥哥死了,显哥哥快要被流放,旦哥哥被软禁起来…”
“母后为何要如此?”
上官没有言语,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尤其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之中,她脑海中始终闪现的是李嫣儿对她说要远离朝堂的话。
“殿下,远离这些是非,同驸马一起,你们可以在花下饮酒,和诗抚琴…”
“总之远离政治…”
太平抬眼望着她,“你呢?”
“臣也会。”上官笃定说道。
太平转头看了一眼门前的李嫣儿,淡淡的笑了笑,“愿君长似少年时,初心不忘乐相知。”
“臣会的。”
上官转身向大门走去,太平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开口道,“贤哥哥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马球场。”
“是在掖庭。”
“婉儿知道吗?掖庭一面,何止误的是月儿!”
雨中的人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向前走去,从容而坚定。
当年太平于她而言是漫漫荒漠里的一滴甘泉,茫茫大海中的一盏明灯,她坚定的信任着她,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和惶恐。
她坐在凤阳阁院中的秋千上,仰着头享受着九天中洒下来的阳光,笑得那样美,可以融化世间万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太平时常在烛光下伏在她身上唱着这首词,那软糯的声线仿佛还涤荡在耳边。
而如今时过境迁,那旧日的情怀再也回不去了,那笑容也再也不属于她,但是无妨。
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也可以成为希望与寄托。
愿君长似少年时,初心不忘乐相知。
“婉儿会同嫣儿日久生情吗?”
“不会。”
“月儿与薛绍呢?”
“不会。”
到底是谁先违背了承诺?或许谁也没有违背承诺,只是慢慢对现实妥协了而已。
太平坐在马车上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为太子贤还是为自己?她也分不清楚,只觉得自己比出降那一年还要心痛,当年还有些盼头与念想,如今却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她将话本,汉书,还有随身携带的玉坠,所有关于她的物件全部束之高阁,仿佛这个样子就可以将那个人从心中剔除一般。
武后掌握朝政之后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改年号,易旗帜,换都号,变官名。
首先年号换为光宅元年,而旗帜从红色改为金色,其次“东都”也称呼为“神都”,最后将“中书省”称“凤阁”,“门下省”称“鸾台”,“尚书省”称“文昌台”,吏,户,礼,兵,刑,工全部依次称为天,地,春,夏,秋,冬。
武后同汉代的吕后不一样,她不甘心只做一个摄政的太后,她最后的野心是那最高的位置。但是也不能太心急,所以她用这一系列的举措来试探朝臣的反应。
抛出这样一个诱饵来诛杀异己。
但是以上也只是形式主义,要走上那最高的位置还是要在朝廷中将实权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她又将侄子武承嗣调入了中书省拜相,武三思也提升为了兵部尚书。
一系列操作之后,便是静观其变了。
光宅元年九月
英国公李敬业谋反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一篇骆宾王写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传得是街头的老少妇孺皆知。
“天后乱政,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窥窃神器…”
武后坐在大殿之上看着这篇檄文久久未发一言,随后放下宣纸勒令身旁的上官婉儿,“婉儿,给诸位大臣读一读。”
“诺。”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大意就是武后临朝称制,篡权夺位,他李敬业是打着匡扶李唐的旗号,出师有名。
武后听到这里开始大笑,拍案而起,看着殿下的大臣,“这是你们的过错啊!怎早未发现朝中还有这般人才!”
下面的大臣个个面色如灰,见上位如此镇定自若,各自也不敢有什么不臣之心,这时候武后又说道,“他李敬业不是打着李唐的旗号谋反吗?”
“那就让李孝逸带兵镇压,还有褫夺他李敬业的李姓之尊。”
“本宫让他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李孝逸是高宗的堂叔,在宗室之中辈分威望都极高,本不擅带兵,但武后不在乎这些,她就是要让徐敬业知道李唐皇室压根不买他这个账!
裴炎立在朝下一言不发,待散朝以后走到玉阶之上,刘祎之在他身旁问道,“裴公,自太宗皇帝以后可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叛乱啊…”
男子捻着胡须说道,“刘大人慌什么,反的是天后,与你我有何相关…”
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离去。
时间总是不动声色的悄然划走,从初春到冬季就在花开花落之间。雪花又开始遍布洛阳城,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不止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还因为骤然而起的战事,他们恐惧才安定了几十年的天下又将回到残酷的魏晋时期。
山风馆的门前踏入一位素衣女子,女掌柜见她带进一身的风雪,匆匆上前将手炉递给她,“怎出门都不带个手炉?”
“三娘忘记,婉儿是骑马的…”女子接过手炉笑道。
曹三娘也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莞尔道,“瞧我这记性,婉儿不同闺阁女子…”
说着将她引入后院,“裴大人在院中右侧的雅室。”
女子走进房屋内,见裴炎正气定神闲的坐在榻上焚香,她俯身在他对面席地而坐,“裴公真是好雅兴。”
男子放下手中的物件,语气平静的对来人说道,“婉儿还记得当初你的祖父是因何而死吗?”
女子将手抚上桌案上的茶碗,“当然,因为替高宗皇帝拟定废后诏书被杀。”
“游韶当年多次同我说,天后野心过甚,长此以往恐怕祸国殃民。”男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如今看游韶是有远见的。”
上官感叹他的说话技巧,话里话外都是上官仪曾与他说过,这样的谈话即便是上官婉儿想到天后面前去复述都不敢说出口。
“裴公,祖父的事已然过去了,如今战火纷飞,又将生灵涂炭,还是着手于眼前吧。”
男子直视着上官的双目,那是一道炙热的目光,“婉儿,就从未想过要复仇吗?”
这句话让坐在对面的人脸色骤变,她抬眼看着男子的眼神,他的眼中充满了渴望,“没有。”
这两个字无疑是对他浇了一盆凉水,他没有想到自己多年以前安插在天后身旁的棋子,到现在居然是一枚死棋。
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他镇定说道,“没想到婉儿也是贪图权势富贵之人。”
“婉儿尚在襁褓中时,家中便遭遇变故,所以婉儿怕了。”上官解释道。
男子捻着胡须笑道,“罢了罢了,那便由婉儿吧。”
上官走出茶肆后,在脑海中飞速拼凑着最近所有的信息,裴炎对李敬业叛乱一事看着像胸有成竹的样子,丝毫没有慌张,这到底是为什么?
而且他此次找到她是想要拉拢,拉拢她又是为了做什么?
她拒绝之后,这个老狐狸还会不会有后招?
还有此前裴炎的外甥薛仲璋自告奋勇去扬州城巡视,结果一到任上便协助李敬业占领了扬州城,也是因为如此事态才发展到现在不可收拾的程度,莫不是裴炎授意薛仲璋想要与叛军里应外合?
一系列的问题在她脑子里来回思索,她知道如今的局势容不得半分的差错。
“难道他不是想当第二个长孙无忌,而是想做第二个曹操?”上官自言自语道。
李嫣儿听后在一旁问道,“婉儿如何这般说?”
上官沉下声线说道,“若是薛仲璋真的是裴炎派去扬州支持李敬业起兵,那他是想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拉起一股反武的势力,他好在朝中借这个由头翻云覆雨。若天后真的就此退隐,便由他起身指挥平定叛乱,然后将皇帝从荣芳院请出,但到那时他是平定叛乱的功臣,又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朝廷内外从文臣到武官皆是他的人,皇帝还能掌权吗?”
“不过是如同东汉末年的献帝罢了。”
“那若是天后不还政呢?”李嫣儿问道。
“若是嫣儿会如何呢?”
李嫣儿思忖了一下,看着她瞪着眼惊呼道,“逼宫!”
上官点点头,“所以裴炎今日是想让我助他逼宫…”
话音刚落,二人便提身上马向应天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