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婉儿正执笔书写札子。
“右,臣伏见今岁濮州水陆要冲,漕运所经,奸宄伺隙,啸聚流民。癸未之变,仓廪几危,幸太平公主秉乾坤正气,履锋镝如夷。当其危难之时,亲蹈白刃以安黎庶;于纷纭之际,独照幽微而折奸萌。至若解佩诱敌,非慕季札悬节;守经持正,实师周公制礼。此皆天后圣德广被,化被草木所致也……”
洋洋洒洒两三百字,有一半都在夸赞太平公主。
另一半便是细数丰言道父子之恶行。
虽然早知道她拍马屁的本事一流,但太平再次看到还是叹为观止。
“太平公主秉乾坤正气,履锋镝如夷…此皆天后圣德广被,化被草木所致也….”她一边念一遍赞叹,“上官婉儿,你这笔尖是不是开着两生花。”
“捧我还不忘带上母后,试问哪个君主不喜欢你这样面面俱到的臣子。”
方才的羞耻感还未散去,上官婉儿只在执笔,并未搭理她的话。
太平笑着坐进她怀中,像只慵懒的猫儿般挂在她身上,“生气了?”
“不是亲自给你找了衬裤么…”
她的笔尖顿在最后一行字上,“别闹,没写完…”
太平忽然抽走她走中的笔,“明儿再写,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引着那只执笔的手探向自己腰间。
“我们试试…”她在她耳边轻道,“方才那个姿势…你不喜欢么?”
次日,太平在朦胧中转醒。
她感受到后背传来一阵温暖,婉儿的手臂正无意识地环着她的腰际,掌心贴在她小腹。
这是个极具占有欲的姿态。
“醒了?”身后传来婉儿慵懒的声音。
“嗯…”
“昨晚好么?”
“你指什么?”
“你知道。”
“那你也知道。”
正来回游离间,却被廊下青梅一声轻唤打断,“公主殿下,淮南公主在前院等着求见您。”
两个人同时顿了一息。
“知道了。”
翻身起床,不过片刻,房门轻轻被推开。
淮南公主正福身站在廊下,见着里边的人便上前行了一个大礼。
“公主殿下,妾是来请罪的。”
本是一脸严肃,但见着里边出来两个人,又惊了一下。
皇室教养让她立马整理仪态颔首。
太平却不甚在意。
“姑母是为何事请罪?”
淮南公主还没开口,李嫣儿也拿着昨日夜审的口供迎面走来。
“公主殿下。”她福了福身,递上手上的文书,“昨夜审了码头带头闹事的男子,他已承认系丰思敏指使煽动百姓,为的是阻止官船顺利靠岸。”
太平接过文书,目光依旧停留在淮南公主身上,“姑母方才说,是为何事?”
淮南公主道,“妾自知丰家罪孽深重,但如何也是宗室血脉,若要定罪,也需上奏朝廷,由陛下定夺。”
上官婉儿,“淮南公主此话不妥,贵府郎君串通贼人,挟持公主,罪同谋反,属十恶之内,唐律有言不分首从皆斩。”
女子明显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主殿下,妾在朝中多年,知道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您胸有四海,并非意在将丰家置于死地。”她与太平开始细数利弊,“妾已劝说你姑父,将此次赈灾粮账册悉数报知给殿下,其中脉络也与殿下一一厘清,殿下还请留丰家一条生路。”
“毕竟是骨肉亲情,若是不留一线生机,往后殿下怕也是会寒宗亲的心啊。”
李嫣儿,“姑母,您可知道此次灾情祸及多少百姓,若是殿下与您这般暗通款曲达成交易,又如何跟天下百姓交代?”
“她在午夜梦回时,如何面对来濮州时路上那些累累白骨?”
淮南公主,“公主殿下有天后之风,便会知道,百姓,是江山社稷的根基,却也是这根基里最不值钱的草芥。 ”
“拔起一个丰家,会带起朝中多少泥土,那些清流言官,又有多少人盼着殿下处置丰家,冷眼旁观殿下与宗室斗得两败俱伤呢?”
她不说此话还好,此话一出,太平顿时冷笑。
“姑母,您竟视百姓为草芥,您以为我母亲是踩着百姓的尸体走上去的么?”
“我母亲劝农桑,薄赋敛。每逢粮荒,见百姓食不果腹,她便衣不解带,彻夜不眠地筹谋对策。建平仓,设义仓,行桑蚕之礼!历数前朝,可有哪一任皇后能如她这般亲力亲为?她为这片江山社稷所倾注的心血,你又怎敢以为,她只会玩弄权术?”
上官婉儿,“淮南公主,一个丰家,实在微不足道。”
淮南公主最终说道,“若是我们还有一本邺城漕运码头的账呢?”
邺城,是控扼河北、襟带河南的千古重镇,其漕运码头乃是帝国北方的咽喉所在。
漳水在此处河面开阔,水势平缓,形成了天然的良港。
自前朝以来,这里便是河北道漕粮集散的中枢,更是沟通关中与幽燕、连接太行与山东的战略支点。
可以说,谁掌握了邺城漕运,谁就扼住了半个河北的粮道与兵脉。
太平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气氛忽然凝固一瞬。
淮南公主见终于引起重视,心下松了一口气,“邺城码头每年过往粮秣、盐铁、绢帛不计其数,更关乎北疆军镇补给。其间的账目往来,牵涉之广,远非濮州一地所能企及。”
她此言非虚,邺城漕运不仅关乎财赋,更深系国防。来自江淮的漕粮在此汇集中转,一部分西运神都,一部分则北上输往幽州等边防重镇,供养着抵御契丹、突厥的边军。
若是能拿到那份账册,幽州、魏博、成德三镇真实的军粮缺口,补给周期乃至存粮虚实,都将一览无余。届时,谁若再想虚报数额、暗中囤积,在朝廷面前便再无所遁形。
主动权一旦在手,边将们便不得不忌惮——毕竟,谁能得罪牢牢握住他们粮道咽喉的人呢?
如此要害之物,淮南公主怎会轻易交出?是走投无路的投诚,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与上官婉儿又对视了一眼。
那一瞬交换了千言万语。
婉儿,“怕什么,我们拿到又不私吞,交给天后,不怕她有什么后招。”
太平,“你说的轻巧,我怕她有其他动作。”
婉儿,“那就派人日夜盯着。”
“姑母这番话倒是比刚才的空话实在得多。”太平缓缓开口,“可这样关乎国本的账册,本早就该上呈朝廷。”
“如今拿出来本就晚了,还敢跟朝廷讨价还价?”
“姑母不觉得可笑么?”
淮南公主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上官婉儿道,“烦请公主带我们去取账册。”
妇人恨恨剜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那账册是我丰家几十口人的性命,我断不会如此简单交出来。”她挺直脊背,侧头望向远处,“您必须要给我一张手令!”
“若不依,我便将账册烧了!”
太平心下这才放了心,如此刚烈,想必所言有七八分为真。
“手令没有。”太平轻摇摇头,“但我承诺你,保丰家上下性命无虞。”
“除此之外,永丰号转移的粮食必须一颗不剩的还到官仓。”
淮南公主微微闭眼,“你,与你母亲,都是了不起的人。”
“当年城阳公主与太宗的薛婕妤暗中勾结,一个对你母亲行巫蛊厌胜之术,一个联合上官仪密谋废后。她们口口声声说你母亲'倒反天罡',指责她手段狠辣,有违长孙皇后贤德之风。”
“可我看得明白——这李唐宗室里,何曾见过女子执掌乾坤?她们不过是惧怕,惧怕有一个女子,真能挣脱这千百年的桎梏,站在她们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缓缓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而我,当年我又何尝想要嫁给丰言道,他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奈何他又从不听告诫…”
“这世道,一个妇人到底能做什么?”
言毕,递给太平一把钥匙,“这是城外别院密室的钥匙,公主殿下派人去取便是。”
韦待价率禁军围住别院时,太平特意吩咐将姚崇一并“请”到现场。
账册从密室中取出时,太平正坐在庭院软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新沏的蒙顶石花。
姚崇垂首侍立在阶下。
“姚大人要品品这蒙顶石花么?”太平垂眸细闻茶香,“蜀道艰险,这一斤新茶可是要跑死三匹快马。”
你不是说我朱门酒肉臭么?
我就臭给你这老东西看。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公主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此等名茶,臣一介寒士,恐糟蹋了。”
太平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并不看他,“品不了茶,总看得来账。”
“你在濮州做司仓参军也有三载,粮食丢了只能去盗我的妆奁来自证清白,上书直言太平公主朱门酒肉臭。”
她缓缓抬眼看着他,“濮州上供的阿胶丝帛价值百余银铤,那今日你思量从这别院中搬出的漕运账册又值多少银铤?”
说摆,上官婉儿将其中一本账册递至他跟前。
姚崇并未接过,“公主殿下,漕运要务牵涉过广,稍有不慎便动摇国本,理应交由户部审查,臣无权窥见。”
老东西,这是在提醒她莫要藏了私心,动了结党之念。
“姚大人提醒的是。”太平语气平和,“正因漕运事关国本,母后才特命我巡抚濮州,彻查此案。”
此话意在她名正言顺。
姚崇道,“天后是代天子行使皇权,那不知公主是在给谁当臣子?”
太平莞尔,并未立马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发现濮州仓库被盗时,为何不按律上报户部,反而要剑走偏锋,盗我妆奁?”
“因为你知道。”她紧接着替他回答,“按部就班的结局,就是石沉大海。”
“你要将事情闹大,闹得不可收拾,既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能救濮州百姓于水火。”
“如你所愿,母后派我来了,被盗的粮食找回了,连着漕运上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也揪出来,你却要纠结我是当的哪家的臣子?”
“本末倒置,你不觉得荒唐么?”
姚崇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字字铿锵,“殿下如今握着的,是关系北疆安危的漕运命脉。
“此等国之重器,若凭一人喜好便可随意操弄,今日截流军需,明日盘剥百姓,后日操控物价。长此以往,纲纪崩坏,国将不国!”
庭院顿时沉寂下来。
太平将手上的茶碗轻放置案几,“姚崇,盗窃朝廷贡品,就地革职押解回京。”
语闭,转身便走。
上官婉儿紧随其后,二人一路无言直至回到刺史府。
房门一合拢,太平猛地一挥手,案几上的器具全部落地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