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退出书房后,太平即刻唤来青梅。
“取那套圆领紫袍来。”她吩咐道。
更衣毕,她在铜镜前从容转身,端详着镜中那位俊秀非凡的“郎君”,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走吧,”她理了理袖口,语气轻快,“今日,我们也去见识见识那章台柳的温柔乡。”
行至门前,她忽又驻足,回眸对一众垂首的禁军侍卫轻声叮嘱,“若有人问起,便说我不舒服早早歇下了。尤其是莫要惊动上官大人。”
她眼波微转,笑意更深。
“谁若说漏了嘴,仔细挨罚。”
她前脚刚离开不过一刻,上官婉儿后脚便回到了刺史府。
行至卧室门外,她却被两名侍卫横臂拦下。
“上官大人,”其中一名年轻侍卫面露难色,声音里带着恳求,“公主已经歇下了,特意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不让她进门?那她今夜该宿在何处?
今日没得罪她啊…
莫非其中有蹊跷?
她不再多言,侧首对身后的岑引递去一个眼神,声音清冷,“把门打开。”
岑引领命上前,只听“砰”的一声重响,门闩应声而断。
上官婉儿快步踏入室内,只见锦被整齐,哪里有太平的身影?
她立即转身,目光落在方才拦路的侍卫脸上,“公主究竟去了何处?”
那年轻侍卫脸色发白,几乎要跪下去,却仍紧咬着牙关,“上官大人,您…您饶了卑职吧!公主严令,我…我不敢说!”
不敢说…
既然只是“不让说”,而非遭遇不测,那便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阴谋。
她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慢悠悠在他跟前踱步,“你怕公主回来责罚…但若是现在不说的话,不怕我找你麻烦?”
又朝坏掉的门拴努了一眼,“差事办成这样,公主回来横竖问责,再多得罪一个人,不划算吧。”
又向他凑近了些,“告诉我,我替你公主面前美言。”
侍卫半天才张口,“公主…公主去了章台柳。”
上官婉儿眼色一沉。
随即吩咐,“二十人分作两队。一队即刻赶往码头——那里或有异动,只需暗中监视,非万不得已,不得打草惊蛇。”
“另一队人,跟我去城中所有的章台柳搜寻。”
“不用着便装,穿着禁军甲胄去,阵仗越大越好。”
夜色中的章台里,上官婉儿带着禁军士兵齐齐涌向其中最负盛名的“杨妙儿”坊馆。
馆内原本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
莺莺燕燕与寻欢客们被这阵仗骇得面无人色,纷纷避让。
行首强撑着笑脸迎上来,“这位郎君…瞧着面生啊。”
上官婉儿同她笑道,“久闻行首这里,有位最解风情的妙人儿。”
行首掩面而笑,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郎君来得真不巧,妙儿方才已有贵客相邀。不如…奴家为您另荐一位绝色?”
上官婉儿向前半步,“无妨。且说说在哪间雅室?”
行首手中团扇微滞,面上笑意未减,身子却不着痕迹地侧了侧,恰好挡住通往二楼的阶梯。
“郎君说笑了,”她声音依旧软糯,“咱们这儿的规矩,断没有打扰贵客雅兴的道理。”
上官婉儿唇畔笑意更深,往她手心塞了一块金饼,“行首通融些,我只瞧一眼。”
身姿摇曳间,已侧身引路 ,“说好了只许远远瞧上一眼。”
上官婉儿颔首不语,随她拾级而上。
行首在东南角那间垂着孔雀蓝锦帘的厢房前驻足,还未侧身给身后的人让路,上官婉儿便毫不犹豫推开那扇木门。
只见公主身着那身俊俏的紫袍,正与一位面容姣好的乐伎对坐,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壶清酒,几碟小菜。
她闻声抬头,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反而对上官婉儿扬起一个“你来了”的从容微笑。
婉儿扶了扶额。
“出去出去,都出去。”上官婉儿有些不耐烦。
行首惴惴不安地挪步进来,对着太平强笑,“郎君,这位郎君许是有要事寻妙儿…我为您另寻个更好的。”
太平笑的更多张扬,却是饮下一碗酒不语,巧笑看着上官婉儿瞪着那行首,想吞人的模样。
“我让您带着您家的小娘子出去,行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怒气,“出门记得带上门。”
两人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中回过神,却又听太平慢悠悠地补了一句,“照她说的做。出去后,让楼下的禁军将前门后门全部封死。”
“今夜若放出去一个人,明日,你们就统统跟着去衙门挨板子吧。”
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
就在这当口,隔壁陡然传来一阵颠鸾倒凤的靡靡之音,夹杂着女子娇媚的气息与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声入耳,不堪听闻。
上官婉儿又下意识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现在知道不堪入耳了?”太平好以整暇地斜了她一眼,“却不知上一世,某人是如何夜探平康坊,振振有词告诉我…是母后的差事。”
本来就是天后派的差事…
“你搞错了…”
上官婉儿正欲起身解释,太平却猛地将酒碗往案上一顿,径直打断了她,“方才我问了那小娘子,来这章台柳的郎君,即便不为那档子事,也免不了有些肢体亲近,拉手搂腰!”
听到这里,婉儿也来了气,“你方才又搂了她哪里?摸了哪里!”
太平亦不甘示弱,“你是承认了?”
“你真的搞错了。”她索性也不管隔壁,继续跟她解释,“长安的平康坊与此地不同,分为南曲与北曲。”
“南曲纯是卖艺的,北曲才会有这种污秽之事。”
上官婉儿话音未落,太平倏然转身,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连南北曲都这般清楚?”
“那是公务!”婉儿急急辩白,声音却不自觉扬高,“我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
“公务需要了解得这般细致?”太平冷笑,隔壁恰好传来一声绵长的呻吟,“连其中区别都如数家珍。”
“我——”婉儿一时语塞,正欲再言,隔壁动静却骤然激烈起来。木榻吱呀作响,女子哭吟与男子低吼交织,那声声“好人…饶了我罢”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
上官婉儿听得心里头烦躁又恼火,太平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隔壁是薛仲璋。”
婉儿,“啊?”
太平,“啊。”
婉儿,“你专程来这听他的墙角?”
太平,“……”
沉默一瞬太平将宋璟从姚崇处得到的消息细细道来。
上官婉儿在软榻上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搓捻,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一厘清,“薛仲璋是裴炎的外甥,丰言道与纪王联了姻,而裴炎夫人与相王妃又同出一族,纪王与相王素来不睦,裴炎这般左右逢源,究竟意欲何为?”
太平在她身侧坐下摇摇头,“你上一世与裴炎走得近,没有发现他与纪王还有关联么?”
前世裴炎扶持她,看中的无非是她能侍立天后左右的便利,待到她彻底倒向天后,许多核心谋划自然将她排除在外。
但从此可以看得出,裴炎对天后历来就不是一条心,至始至终都是想着要背刺天后的。
“我只知晓裴炎历来是觉得相王扶不起,当时那个局面,若非天后掌控全局,裴炎兴许便要成为第二个曹操了。”
那跟纪王又是什么联系?
太平沉声道,“裴炎精于算计,若他认定相王性格软弱,不足以与母后抗衡。拉拢在宗室中威望最隆的纪王叔也无可厚非,一旦父皇有变,显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
“他便能借着纪王叔在宗室中的威望,届时实权与法理相结合,一步步将母后彻底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
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陛下能留下一道“军国大事皆听天后进取”的遗诏。
太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那边呢?码头与农田可有什么异样?”
上官婉儿摇摇头,“丰言道在虫卵和垦荒的事上做得滴水不漏,但码头却透着古怪——有些人的做派,根本不像寻常官吏或役夫。”
“那日我们抵达时,我便觉得码头气氛不对。”太平蹙眉沉吟,“原以为是刺史为了迎驾多派了人手,若今日还透着古怪…”
两人突然眼神一亮,“明日朝廷的粮船就要到了。若此时丰言道派人混在灾民中煽动闹事,借机将码头这潭水搅浑…”
一旦船靠不了岸,赈灾粮便无法按时发放。
若是冲突升级,一发不可收拾,丰言道便可趁机上奏,将“激起民变”的罪名扣在公主督办不利的头上,届时朝廷会不会另派大员前来接掌大局也未可知。
毕竟半月后太平便要返京完婚,这濮州乱局就不了了之了。
“我已经派了禁军提前去码头蹲守。”上官婉儿站起身说道,“但为防有变,我还得亲自去一趟码头。”